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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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過身,見蠟燭快要燒盡了,順手拿過旁邊一根未點過的,點著固定,然後才借燭光仔細觀察阿紅。她仍然臥著,隻不過已轉頭麵向我,雙頰潮紅,氣喘噓噓,卻麵帶微笑。我心想你剛到鬼門關轉了一圈,現在還能笑得出來,看來你是經常麵臨這種生死存亡的險境了。

    我歎了口氣,盯著她問:“你還真不是個簡單人物,早就知道是我在跟蹤你?”

    她臉色更紅了,笑說:“你別那麽緊張,首先,我一開始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跟蹤我,否則就不會帶你去;其次是,後來你雖然現身,但喬裝得很好,我一直沒有認出來,歸無情他們肯定也不知道救我的是你。”

    我更奇怪,問:“那麽,我還沒轉過臉來,你憑什麽就能叫出我的名號?”

    她一臉羞澀,轉過頭去答非所問:“你以前沒做過為人清洗傷口這一類的事吧?你用劍的手法這麽巧妙,做這件事卻是毛手毛腳,把我弄得疼死了。”

    坦白說,這種小心翼翼的事情我還真沒做過,以前娘沒受過這種傷,而我自己有傷通常都是胡亂包紮一下,所以為別人清洗傷口的手法肯定不熟練,再加上剛才撕開她的外衣後,看到她那慘白的肌膚和瘦弱的身材,讓我心跳加速,雙手發抖,把她弄疼在所必然。

    我恍然大悟:“你當時並沒有暈過去,咬牙忍痛,卻借機看到了我的臉。”

    她笑容突然消失,抽抽噎噎起來,還帶著哭腔說:“你別說得我心機這麽重,看到你的臉並不是刻意的,在你打水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到你了。我之所以咬牙忍痛,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我很享受那種感覺,我不想叫出聲,是因為不想讓你停手。”

    她眼角流出了淚水,卻漸漸忍住了哭聲,慢慢地調整語氣,猶豫著說下去:“天下沒有第二個男人為我做過這種事,那一刻我雖然疼痛難忍,卻……卻覺得很幸福。”

    我沒想到她說出這麽一套古怪的理論,有誰會享受疼痛難忍的感覺?又有誰會在疼痛中感覺到幸福?我心想,你還真是個另類的人。

    而且,剛才為你清洗傷口時,你忍痛不哭不叫,現在啥事都沒了,你反而哭得這麽傷心,這算是什麽意思嘛?難道你剛才沒哭,現在還得想辦法補上,才能減輕痛苦?

    我本來還想等你醒來,逼問你心中的秘密,可你這麽一哭,倒讓我無所適從。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裏,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讓我王大俠怎麽好意思去審問一個哭泣的受傷女人?

    我訕訕地說:“把你弄疼我深感抱歉,這類事我以前確實從沒幹過,況且剛才我以為你暈過去了,所以下手不知輕重,更沒理會你的感受。不過,你傷口不深,雖然失血有點多,休息幾天就沒事了,現在就別哭了吧?”

    阿紅轉頭麵向我,半邊臉貼在枕頭上,另外半邊臉滿是淚水,烏黑的頭發散亂地粘在臉上,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

    她又突然破涕為笑,說:“你這人武功高強,心地又好,看你的行事也聰明絕頂,怎麽好像聽不懂話?你道什麽歉,我有半句責怪你的意思嗎?你救了我兩回,怎麽反而向我道歉?你這人怎麽這麽好笑啊?”

    剛才還哭得很傷心,現在突然帶笑把我嗆得說不出話,看來她的性情也很古怪,變幻莫測,像她的身份一樣讓我捉摸不透。

    我說:“你剛才哭得這麽傷心,這深更半夜的,要是有鄰居聽到,還以為我怎麽欺負你了呢,所以我道歉的目的,是讓你停止哭泣。”

    沒想到我這話把她惹惱了,突然滿臉怒容,生氣地說:“這麽說你的道歉不是真心的了?僅僅是為了哄我別哭?深更半夜我哭泣又怎麽了?鄰居聽到我都不怕,你怕什麽?你是不是覺得,堂堂王大俠,跟一個煙花女子呆在一間屋子裏很丟人?”

    我覺得這姑娘真是不可理喻,救了她兩回,沒一句感激的話,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數落我把她弄疼了,嘴上說很享受很幸福,背過臉卻在那裏哭泣。我道歉,讓你深更半夜別哭了,主要是想讓你穩定情緒談點正事,因為我時間很緊迫,既要救人又要救已,你倒好,一點不著急,跟我計較道歉究竟是不是真心的,把話題越扯越遠。

    話說回來,我堂堂王大俠,跟一個煙花女子深更半夜呆在一間屋子裏,倒真的有失體麵,這事不能傳出去,特別是不能讓那位紫衣漂亮姑娘知道,因為她是第一個對我有好感的女孩子。

    但奇怪的是,我現在跟阿紅在一起,內心其實並不抗拒,甚至還隱隱渴望時間不要過得那麽快,要不是有事在身,我寧願一直與她呆在這間簡單整潔的屋子裏,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沒有打鬥,沒有仇殺,沒有陰謀,沒有陷阱,更沒有生之憂慮,沒有死之恐懼。

    世事往往就是這麽無奈,我現在沒有更多的時間,也沒有更好的心情,能夠坐下來安靜地跟眼前的阿紅相處。

    我歎口氣對阿紅說:“道歉是真誠的,想讓你別哭也是我內心真實想法,因為我還想向你打聽點事情。隻不過你情緒變化太快,我跟不上節奏。”

    阿紅一時間之又冷靜下來,淡淡地笑說:“你是個好人,全是我的錯。我剛被自己的同伴刺殺,雖然沒死卻也身受重傷,所以情緒起伏比較大,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計較。還有,你放心,這裏離鎮中心較遠,沒什麽鄰居,所以現在不管有什麽動靜,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心想她的自我解釋倒也基本不錯,隻不過說話語氣平靜、冷淡,感覺突然之間疏遠了許多。我沒再琢磨下去,可能真像她自己說的,女人的心事沒法理解,隻好順著她的話問道:“這裏是你的家?你怎麽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

    阿紅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我沒有住在萬方客棧,或者金城賭坊?你是不是還想進一步問我,為什麽我會墮落到出賣自己的色相和**?為什麽我會心甘情願在這些烏煙瘴氣的地方做男人的玩物?”

    這姑娘剛剛還承認自己情緒有問題,請求我理解,現在一連串的發問,又把我搞得張口結舌,我覺得與她沒法進行正常溝通了。

    我無奈地笑著問她:“你私下跟人說話相處,是不是必須像個刺蝟?靠得太近了不行,離得太遠了也不行?”

    阿紅歎了口氣,輕聲說:“我大多數時候住在萬方客棧和金城賭坊,在那裏過著香豔墮落的生活。這裏是我的秘密住處,原本是一所廢棄的破房子,我花了很長時間精心整理了一下,現在除了你,沒別的人知道我住在這裏。秀水鎮看上去有上千所房子,實際上在這裏定居的人不多,人口流動性比較大,經常有些郊外的房子因為居民離開而被廢棄。歸無情他們住的那地方也是一樣。”

    我轉過身麵向窗外,看著逐漸發白的天際,問她:“實際上你很抗拒那種歡場上燈紅酒綠的生活,是不是?但你又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說你負有某種神秘的使命,沒法擺脫那種生活。所以,你在這個荒僻秘密的地方,另外營造一個簡單而安靜的家,隻是為了給你痛苦的心靈一個安慰,對吧?”

    阿紅淡淡地說:“你年紀輕輕,武功高強,卻跑到這麽一個窮山惡水的小地方來,又何嚐不是懷著某種神秘的使命呢?秀水鎮上每一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紅年紀可能比我還小一點,但她處處透著神秘和精明,說話一直跟我繞圈子,似乎有意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身份。也許,她對我心存感激,卻無法徹底信任我。

    說起來這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她,估計在別人的眼裏,我自己的身世和身份也處處透著神秘。我心裏尋思,隻顧向她打聽秘密,自己卻包裹得嚴嚴實實,怎麽能取得別人的信任?看來要打開她的嘴巴,隻能從實話實說開始。

    我沉吟著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我到這裏來是迫於無奈,本來我是南下的,可在半道上墮入別人的陷阱,逼迫我北上找一件東西。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件什麽東西,究竟它是圓是方,是大是小。但不找到那件東西,我隻能再活十四天,所以稀裏糊塗來到這個荒僻的小鎮上。卻發現這個鎮上似乎處處透著古怪,我的銀子剛花出去,就有人來追查銀子的來源,甚至還動起武來,對手又個個不是省油的燈。這麽多武功高強的人物,都跑到這個小鎮上來幹什麽?這點讓我想不透。接下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也知道,不需我再贅述了。”

    阿紅說:“你是說你中了某種奇怪的毒?也難怪,你武功如此之高,別人不用詭計也打不過你。隻怪你江湖經驗太差。不過實話告訴你,我雖然算是聚鷹幫的人,但對你所說的事卻一無所知。你昨天上午曾經審問過萬方成,我知道的,並不比他多。”

    我問她:“你既是聚鷹幫的人,為何萬方成昨天上午還想殺你滅口?昨晚歸無情他們刺殺你,理由還勉強說得過去,可萬方成完全沒有殺你的理由,僅僅因為我問了幾句話,就要將同伴滅口似乎有點說不通。”

    阿紅冷笑道:“你內心其實想問的是,為何我一絲不掛躺在萬方成床上,這個老混蛋卻一點情義都不講,輕易就想殺我滅口。”

    我終於發現,一提起那些墮落的生活,阿紅就情緒極壞,馬上把自己的真情實感包裹起來,擺出一副與全世界對抗的架勢。這就是她在這裏另外營造一個家的主要原因。

    她無法擺脫那種生活,隻能偶爾跑到這裏來躲避那種生活。一個年輕瘦弱的風塵女子,在一個偏遠荒涼的小鎮上,單獨過著人格分裂的生活,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可是,她又是因何無法擺脫那種生活?也許跟我一樣,受人逼迫和控製,果真如此,就肯定與聚鷹幫有關。這是她的傷心事,以她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鐵定不會向我和盤托出了。況且,就算她把自己的一切告訴我,我也未必能拯救她,我連自己都解救不了,又有什麽本事去改變別人的生活?

    就讓她把一切都封存起來吧,暫時忘卻也能獲得片刻的安寧。既然她所知道的對我毫無幫助,我也沒有必要再去撕開她的傷口,讓她承受重複受傷的痛苦。

    我走到床邊,替她把滑落的被子蓋上,然後在椅子上坐下,歎了口氣說:“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麽好問的了。你好好養傷吧,天亮之後我就離開。走之前我再給你清洗一次傷口,應該就沒什麽大礙了。”

    阿紅聽完一怔,淚水慢慢地湧出眼眶,在臉上隨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