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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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又一次中毒,我心中不再悲憤,也不再自責。我自踏入江湖以來,大俠沒有做成,卻幾乎成了每個陷阱裏的獵物,回想起來,這不僅僅是自己不小心的問題,可能是我的個性和智慧壓根就不適合混江湖。早知如此,當初寧願餓死在那片荒原上,也不要這麽接二連三地受罪。

    事到如今,死就死吧,又何必為了窩囊地活著,處處受人控製,時時任人驅使?況且,吳智所下的毒,至今看不到任何清除的希望,現在又添一種不明不白的新毒,我活著的可能性還有多大?

    我現在惟一的想法是,在毒發倒地之前,拚著身體完全垮掉的代價,也要將萬方成一劍刺死。

    我回身抓起鐵劍的一刹那,萬方成一臉漠然,也許正在等待我毒發倒地,然後悠哉遊哉跟我談條件。就像當初吳智一樣。

    他並不知道,此時我已經腹痛如絞,如果不是那股憤怒支撐,我早已倒下了。

    他更不知道,我已動了殺他之心。雖然四肢無力,但靠著酒勁和憤怒,我也許能一擊成功。

    我猛然間使出的招式,是我劍法中最為簡單又有效的“封喉式”。

    劍招已發出,我與萬方成都無路可退。看起來他必死無疑,我自踏入江湖以來,從沒殺過人,因為我一直克守娘的告誡,不偷不搶不殺人。但師父說得對,娘的告誡最終會把我送上絕路,在江湖上,你不殺人,人要殺你。

    萬方成也說過,殺人和被殺,是江湖上的最基本法則。

    如果這一擊不出意外,我便在死前終於打破了娘的不殺人之誡。

    如果一擊不成,我就隻好任人宰割了。

    萬方成一臉錯諤,小女孩已經發出了尖叫。劍尖離萬方成隻有一尺遠,他斃命似乎就在一瞬間。

    但是,我猛然發勁,牽動了胸口的舊傷。我低估了重傷和毒藥對武功的破壞力。極度的疼痛就像韌性極強的繩子,牢牢地將的雙手縛住,拉扯,最終消彌了靠憤怒和酒力聚集起來的勁力。

    勁力消失的瞬間,劍行的速度立即減弱,萬方成此時才感覺生命受到威脅,順手拉過那位嚇呆了小女孩,擋在自己麵前。

    我勁力雖失,鐵劍餘勢仍在,而且此時我已無法控製它,要抽回已經來不及了。

    萬方成身材高大,我出劍時對準他的咽喉,小女孩身材嬌小,其額頭剛好與萬方成的咽喉等高,因此,劍尖最後點在她眉心正中間。傷口不寬,也不深,卻有一道鮮血從眉心慢慢地流向鼻尖。

    我五指一鬆,鐵劍往下掉落,整個人也站立不穩,隨著鐵劍落地的清脆聲響,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無法動彈。

    人算不如天算。我最終還是得到了最壞的結果:任人宰割。

    萬方成跨出兩步,將我的鐵劍踢向屋角,然後蹲下身子仔細觀察我,就像一匹惡狼,在查看剛捕獲的獵物,判斷從何處下口比較合適。我悲哀地閉上了雙眼,此時,語言失去了任何意義。我無法想象這家夥會如何對待我。不過,我意已決,無論多麽痛苦,都不會接受他的任何條件。

    如果還有一次拿起鐵劍的機會,我就自殺。

    我一心與胸腹間的疼痛對抗,萬方成卻在我身上掏摸,不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也許是查找我身上是否還有別的凶器,在做下一步動作之前,他必須確認我沒有任何危險性。我無力抗拒,任人擺布的滋味不好受,可以說是生不如死。

    我能感覺得到的是,身上所有的物品都被萬方成搜去了,包括那些底部印有鷹圖案的銀子,以及吳智留下的鎮痛藥瓶子。然後,我身上沒了動靜,周圍也沒了聲音。我努力睜開眼,萬方成和小女孩都已不在。

    我就這樣躺著,疼痛是這個世界惟一真實存在的東西。翻滾和喊叫也許能減輕我的痛苦,但我堅持不言不動,萬方成的雙眼肯定在什麽地方盯著我,我不能讓他看到我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良久,我的視線裏出現一雙繡花鞋,邁著碎步,由遠而近,停在我頭部不無的地方。

    一個人蹲下來,我視線上移,看到的是剛才被我不由自主傷了眉心的小女孩。她將右手的杯子放在地上,然後一手托我頭,一手伸進我背部使力,試圖將我扶起來。結果是力不從心。

    她隻好坐在地上,一手將我的頭托起,另一手端著杯子,送向我嘴邊,輕聲說:

    “先喝口水吧。本想把你扶到床上,但你身子太重,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看到她眉心的傷口不再流血,卻並沒有作進一步處理,傷口外翻,又紅又腫,以後估計會留下一個較大的傷疤,影響美貌。小女孩雖然一臉稚氣,但長相不錯,本是個美人胚子。因為我一時失手,算是毀了她的容貌了,對女孩子來說,這是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雖然我也是無心之失,而且始作蛹者是萬方成,但我仍然對她心存愧疚,畢竟我與她素昧平生,無怨無仇。我本想說句道歉話,但杯子已到嘴邊,來不及了,隻好配合她,張嘴將杯子裏的水一口喝幹。

    我這才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很渴,她這一杯水就像久旱的甘露。我對她又多了一份感激。

    我努力對她笑了笑,雖然笑得難看,也算是對她表示了友好之意。讓我驚異的是,我笑完之後感覺腹內疼痛立減,難道她身上有什麽魔力?隨即我便想到,不是神奇魔力的作用,應該是她剛才那杯水裏放了解藥。

    這當然也是出於萬方成的旨意了。

    我問她:“是你在水裏放了解藥?萬方成這老家夥哪裏去了?”

    小女孩一臉迷茫:“解藥?什麽解藥?萬老板還在隔壁房間。”

    我再問:“你沒看到他在水裏放什麽東西?”

    她說:“萬老板從你身上的瓶子裏拿了顆藥丸,溶在水裏,讓我端給你喝。他說你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瘋病,發作起來會殺人。你剛才嚇死我了。”

    我努力坐起身,心中大罵,萬方成你個老烏龜才有瘋病,嘴上卻對小女孩說:“你放心,我這個瘋病隻會殺男人,不會殺女人。剛才你受傷,完全是因為萬方成抓你作擋劍牌。”

    她鬆開我,雙手把玩杯子,半信半疑地看著我說:“真的?”然後她又點點頭肯定地說,“好像是這麽回事,怪不得剛才劍尖已到我眉心,你卻突然鬆手。當時我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呢。”

    我笑說:“所以你不用害怕,以後盡管勤快一點給我送吃送喝的。還有,我這個瘋病其實隻有在男人麵前才會發作,麵對像你這樣的漂亮小姑娘,不但不會發作,還有利於病情複原。”

    小姑娘羞紅了臉,低聲說:“可我現在眉頭被你刺了一劍,雖然要不了命,但醜死了,哪還算什麽漂亮姑娘。”

    我安慰她:“這一劍刺得不深,不會影響你的容貌,等傷好了結了疤,眉心就像多了一顆美人痣,會顯得更漂亮。別的女孩子都求之不得呢。”

    她瞪大眼睛開心地看著我:“真的?不難看嗎?”接著又低頭把玩杯子,說:“可是,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瘋病?”

    我一時無法解釋,搪塞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這個毛病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現在,你趕緊去清洗一下你的傷口,塗點金瘡藥。否則化膿腐爛,就真的很難看了。”

    小女孩急忙站起身,快速收拾剛才的盤和碟,說:“那我先走了,你好好養病。”

    我問她:“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她走到門口回過頭笑著說:“王大俠,我叫葉欣。樹葉的葉,歡欣鼓舞的欣。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我坐在地上看著她開門離去,但門卻沒有再次關上,片刻之後,萬方成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門口。他笑著說:“沒想到王兄弟哄女孩子很有一套。”

    我冷冷地問他:“你在監控我的動靜?”

    萬方成歎了口氣,說:“這間屋子,本來是設計給我自己躲災避難時住的,所以,從外麵看不到裏麵的情況,也聽不到裏麵的聲音。”

    我問:“那你怎麽知道我對小女孩說過什麽?”

    萬方成笑說:“我沒聽到你對她說什麽,但她剛才嚇得麵無人色,現在出去時,卻滿臉春風,完全忘記了自己所受的傷。這隻能歸功於你哄她的技術。”

    我冷笑道:“我對她說,她之所以受傷,完全是因為萬老板太過卑鄙無恥。”

    萬方成不理我的嘲罵,淡淡地說:“每一個人都有自保的本能,這與品德無關。”

    我繼續冷笑:“為了自保,卻不顧別人死活,還狡辯說與品德無關?看來你這人不是一般的無恥了。”

    萬方成笑了笑,說:“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明白了一個基本道理: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往往隻看事情的結果,沒人會去分析事情的起因和過程。剛才要不是你傷重無力,這個漂亮小姑娘已死在你劍下。傳揚出去,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武功卓絕的王大俠,出手殺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至於你為什麽會殺她,沒人會關心。此後,恐怕在人們的心中,你王大俠的人格並不比我高尚多少。”

    我一時張口結舌,雖然他顛倒黑白,我卻無法反駁,而且隱隱覺得這家夥說得有點道理。江湖就是這麽一個混亂的地方,黑白不明,真假難辨。你克守內心的清規戒律,不但得不到別人的承認和理解,還有可能成為笑柄,甚至被人利用、誣蔑,或者自取滅亡。

    以我自己而言,一直想做大俠,在江湖上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結果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和乞丐。

    師父以前告誡我,在江湖上行走要有殺人之心,否則武功會大打折扣,輕則受人擺布,重則丟掉性命。

    很不幸,我所遭遇的一切,證實了師父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