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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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格局上看,萬方客棧大致分成前後兩個部分,後麵部分的建築較高,分為三層,裏麵多為客房和娛樂休閑場所。前麵主要是高牆圍著一個不大的院子,在院子與後麵客房相接的位置,建了一個隻有一層樓高的廳堂,門麵並不寬大,但裝飾得花裏胡哨。最花俏的其實還是廳堂的屋頂,沿屋頂四向伸出很多個屋簷,在我看來,這些屋簷排列得雜亂無章,甚至有點張牙舞爪;每一個屋簷上又雕刻了許多圖案和花紋,經過多年的風雨侵蝕,已經斑駁陸離。
當初這些屋簷可能是為了體現美觀與豪華,但現在,屋簷集中的地方,就成了各類老鼠和小動物最佳的棲息地,也是偷襲別人的理想埋伏場所。
那枝以朱玲為目標的強勁弩箭,就是從這裏射出來的。偷襲者也許在此處藏了很久。
李開心外表看起來懶散倦怠,但身法之快,卻超過了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江湖人物,包括在荒原上死去的師父。上官飛鷹的武功,注重招式和力量,身法凝重如山,不如李開心那般飄逸和迅捷。
李開心已經消失在那一堆雜亂無章的屋簷之中。我內傷未複,無法竄上房頂,況且在此危險時刻,我不能丟下阿紅和朱玲。上麵的埋伏者,就算武功再高,人數再多,有李開心一個也足夠對付了。如果以李開心的身手尚且無法對付上麵的人,我再加入戰團也於事無補。所以我並沒有往前衝,反而退了兩步,橫劍當胸,擋在朱玲和阿紅身前。
諦聽良久,確信屋頂的埋伏者和追逐者都已遠去,我才向身後兩人說道:
“趕緊離開此地。”
阿紅問:“去哪兒?”
我說:“先到大街上,那裏人多眼雜,偷襲不易。”
從安全角度考慮,此時最好的去處是萬方客棧。但是,剛才我在萬方成麵前執意離開,現在一遇危險,就立即退回去尋求保護,麵子上實在過不去。再說,阿紅和朱玲絕口不提退回客棧,可能是不太願意再見到萬方成。
我走在前麵,阿紅和朱玲一左一右跟著我,繞過馬槽,來到客棧前院,發現這裏並沒有什麽異樣。客人和服務員進進出出,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每個人臉上都是那麽麻木或冷漠。
也許他們並不知道後麵的馬槽邊還躺著五具屍體,也許他們早已了然於胸,但並不覺得有什麽大驚小怪。死人之事,在秀水鎮上太平常了。
街上車水馬龍,似乎比幾天前更加嘈雜擁擠,卻看不出哪些是新來的、帶著特殊目的的江湖人物。如果不是萬方成告訴我,這幾天秀水鎮上湧進了大量的江湖高手,我可能不會對這種街頭擁擠有太大的感覺。現在我精神有點恍惚,似乎街上每一個人都對我視若無睹,又覺得每一個人對我虎視眈眈。
我一路走過去,目光在每一張臉上都有所停留。我其實應該在人群中隱藏自己的,但走到街頭陽光下我才發現,再怎麽隱藏都沒有意義,自己頭發蓬亂、衣衫襤褸,就不必說了,手腳昨天都受過傷,身上大片地方血跡斑斑。這個形象無論站在哪裏,都是那麽鶴立雞群。況且,我後麵還跟著兩個漂亮的女孩子。
街頭來往的人群,不管是不是帶著目的江湖高手,如果對我倍加防範,那是正常反應,如果對我視若無睹,隻能說他們在隱藏自己。
這麽分析起來,街頭刻意隱藏自己的人就太多了。
走過幾個店麵,擠過幾道人牆,我猛然看到了一個久違的熟悉的人影。此人也許沒認出我,也許跟大多數人一樣,裝作不認識我。
當初給我下毒的吳智,就站在大約二十步之外,探頭探腦,行為鬼祟。
我腳下提速,追了上去。阿紅和朱玲不明所以,隻是緊緊地跟著我。
相跟大致十步遠之時,吳智終於跑了起來。這家夥果然是假裝沒看到我。
我環顧四周,並未發現當初跟著吳智的八個高手劍客。於是,我也開始奔跑起來。他既然在此處出現,我就不能讓他走掉。就算我現在武功隻有三分,又沒按當初的約定找到那件東西,也必須抓住這次與他麵對麵交談的機會,拿不到解藥,他至少也可以解答我心中一部分疑問。
阿紅在我左邊喘氣問道:“你到底看到什麽了?”
我匆忙回答:“那天給我下毒的吳智,就在前麵,奔跑的那個。”
朱玲喊道:“快點追上去,他拐進了一個茶樓。”
朱玲的喊聲未停,我就看到吳智的衣角一閃,消失在一家店麵裏。我們瞬間也到了,朱玲說得沒錯,這是個茶樓,分為上下兩層,第一層人聲嘈雜,看上去大多為普通客人;第二層傳來斷斷續續的琴聲和歌聲,應該設有雅座和包間。
第一層麵積不大,座位也不多,環顧四周,一覽無遺,吳智在此處無從躲藏,他應該上了二樓。我沒作停留,帶著阿紅和朱玲直奔樓梯,拾級而上。
樓梯的盡頭是一條不寬的走廊,兩邊分布很多小隔間,也就是所謂的雅座或包間,每一間的門框上都寫著包間名字,什麽“聽風閣”、“觀濤苑”之類,聽上去很文雅,實際上庸俗不堪,此處哪有辦法聽風?哪來的浪濤可觀?明顯是土財主學著做文化人附庸風雅,卻更顯得自己愚蠢透頂,淺薄無知。
音樂未停,差不多每一間都關著門。隻有三步之外的“聽風閣”之門虛掩,裏麵似乎沒有人聲。如果吳智從二樓跳出窗外,很可能就是從這一個隔間通過的。因為別的門都關著,他驀然衝進去,一定會引起騷動或驚叫。
我一步跨到“聽風閣”門口,一眼便看到了吳智。
他沒有再逃。他也無法再逃了,因為他已經死了。身中三劍,咽喉、心髒、腹部各一劍,人早已斷氣,傷口仍然在流血。有一股血像蚯蚓般向前快速蠕動,鑽進了我的腳尖底下。
我垂下手中的劍,一時不知所措。阿紅和朱玲一陣緊張,同時抓住了我的左右手,然後又慢慢地鬆開。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抬腳跨過吳智的屍體,再走三步,便來到了窗邊。窗戶沒關,凶手顯然是從這裏躍出去逃走的。我探出頭,外麵正臨大街,街上沒有任何異樣。我剛撤回身子,就聽到了背後一聲驚叫。不是來自朱玲和阿紅,而是一個年輕男子發出的聲音。
我回頭,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男子呆立門口,手中托著盤子,盤子裏裝滿果品點心。他看了我許久,忽然丟下盤子,掉頭奔逃,邊走邊喊:
“殺人啦,殺人啦。”
阿紅和朱玲來不及攔住他。一場騷動看來不可避免。
果然,音樂嘎然而止,樓梯和走廊一瞬間便人聲鼎沸。阿紅和朱玲被人擠進了隔間裏,其他人都不敢進來,七嘴八舌地站在門口聲討我:
“小子,你也太大膽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殺人?”
“小子,你什麽來頭?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盤?”
“快去通知老板。”
“找幾個幫手來。”
我手提鐵劍站在窗口,冷冷地看著他們。這幫人明顯虛張聲勢,但又不走開,可能真的有什麽後援或幫手。隻要沒有高手,我就不怕他們。也許,在這種混亂和熱鬧當中,我還能看出什麽端倪。
另外,這裏的後台最大老板,估計是萬方成,如果真是他或他派人來處理此事,或許能查探出什麽我看不明白的線索。所以,我並不急於脫身。
忽然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請大家避一避,讓老納來看看。”
聲如洪鍾,中氣充足,立即把所有的雜音壓了下去,現場頓時一片寂靜,接著,我看到門口走進來一個和尚。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和尚,是因為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個光頭,以及上麵的九道戒疤,這大概是所有人對於和尚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此人的年紀,非要定個範圍,隻能說在四十歲到八十歲之間。
和尚低眉順眼,一臉苦相,皺紋密布,胡須花白但並不濃重,顯得有點稀疏,就像一段飽經風霜的古鬆。他不胖不瘦,身材矮小,身上一件破袈裟大概很久沒換洗,油光發亮。腳踏草鞋,沒穿襪子。
我靜靜地看著和尚跨進門,不知為何一點都不緊張,完全沒有戒備之心。他卻沒有看我一眼,一進門便蹲下身子,仔細查看吳智的屍體。每一處傷口都不放過,每一個方位都沒落下。最後,向門口吩咐道:“請哪位施主去打盆水來。”
有人應了一聲,片刻之間一人端了一盆水進來。和尚掏出一塊破布,沾水開始清洗傷口,洗淨血液之後,又用手指撥開傷口端詳。
以同樣的手法把三個傷口都查看完了,和尚才站起身,麵無表情地問我:
“施主貴姓?”
我有氣無力地答道:“免貴姓王。”
和尚不再搭理我,轉向門口眾人:“凶手不是窗口的年輕人。”
眾人不服,有人說:“這小子拿著劍,一臉凶狠,不是他還有誰?”
又有人問:“老和尚,你是誰呀,幹嘛為這小子說話?”
和尚沉聲答道:“我以少林掌門的身份擔保,凶手不是這個年輕人。”
現場又一次鴉雀無聲。良久才有人竊竊私語。
我心頭大震,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掌門夢遺大師。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雖然萬方成早就告訴過我,夢遺大師帶著少林寺的主力,已經來到秀水鎮,而且首要目標就是我,但此時此刻,我仍然無法相信,就這麽輕易與一代高僧相遇了,沒有預感,沒有征兆。
我顫聲問道:“大師,你有什麽憑據證明你就是少林掌門?”
門外更加安靜,連竊竊私語都沒有了。我這個問題,現場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和尚不答話,伸出右手,以拇指和中指拈起吳智身傍的鐵劍,站起身,平伸鐵劍,手腕輕輕一抖,鐵劍從其觸手處折斷,帶柄的一端掉落在地,另一小段劍尖仍然留在他手上。
接著他手腕輕輕一翻,劍尖應手而出,我似乎感覺有一道若有若無的閃光,從空中劃過,消失在我身旁。
我轉頭一看,那一段劍尖已深深沒入牆壁,露在外麵的一小截劍身上,赫然有一道深陷的指印。
拈花指。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