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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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見第一麵開始,我就知道,“王大”這個名字,是獨臂老頭子臨時信口胡編的。

    我倒並不在意他的真實姓名和江湖背景,那似乎跟我關係不大。我想的是,既然“王大”這個名字不真實,那麽,“王二”兩個字同樣可以看成是虛構的。這就是我後來輕易接受了這個傻裏傻氣的名字的原因之一。對待虛幻的東西,似乎沒必要那麽較真。

    另外一個原因是,在當前情形下,我即便想要較真,也沒有較真的能耐。論打,打不贏,論跑,跑不過。橫空出世的老人掌控了整個局麵,我隻能順手推舟,自動自發地跟著他進入一種虛幻境界。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他要幹啥就讓他幹啥;他是王大,我隻能是王二,他說要做師父,我就多了個徒弟的身份。

    由此可見,江湖上確實沒什麽公理可言,一切都由強權說了算。

    對我來說,那天應該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日子。因為從那一天開始,這裏就真的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江湖了,從名字到身份,乃至江湖地位,都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可惜,我記不起那天的具體日期,甚至連自己當時多大歲數都模糊不清。

    我隻記得那似乎是一個秋日,草木尚未枯黃,嚴寒遠未到來。

    確定了兩人的名字和身份之後,日頭已經偏西。我喘息稍定,恐懼感慢慢消失,心裏便開始琢磨,眼前這位性情古怪的家夥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搞了這麽大的場麵,僅僅是為了逼迫我承認一個無厘頭的名字,和一個可有可無的徒弟身份?

    江湖之事,從來就沒那麽簡單。

    我清了清嗓子,問王大:“你不殺我啦?”

    王大反問:“誰說我要殺你?”

    我身心一下就輕鬆了許多,把憋了許久的一口氣全部呼了出來,問道:“你剛才不是說要搶我地盤嗎?”

    王大笑道:“我已經搶過來了。現在我是王大,你是王二,我是師父,你是徒弟,此後這片江湖上一切由我說了算。”

    接著他又嚴然道:“別告訴我你還有什麽異議。”

    我趕緊表白:“沒有沒有。沒有異義,隻是覺得不可思議。”

    王大道:“有什麽不可思議的?難道以我的本事,不夠資格做你的師父?”

    我抱怨道:“我隻是覺得,既然不殺我,你剛才就沒必要把自己裝得那麽冷酷,整個一副要把我趕盡殺絕的模樣。”還有下半句我沒好意思說出來:你那副凶狠的模樣,把我嚇得不輕。

    王大道:“我不凶狠一點,怎麽能激發你使出渾身解數來攻擊我?”

    我心想,哪有人故意逼迫或激發別人使盡全力來攻擊自己的?你這該死的老頭難道是個受虐狂?幸好我與人打鬥的經驗不足,否則有你好看的。

    我心中罵著,嘴上卻問:“你其實是在試探我?”

    王大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

    我當然不傻,隻是受不了你的不可理喻。我歎口氣說:“但我還是不明白,你試我武功深淺的用意何在?”

    王大淡淡地說:“有兩個原因。第一,你今天貿然與群狼衝突,開啟了一個戰端,此後這片江湖上再也不會平靜了,恐怕每天都得與群狼搏殺。所以,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在這片江湖上生存下去的天賦。”

    我迫不及待地問:“另一個原因呢?”

    王大一臉傲氣,冷然道:“第二,我要教你武功,但我得知道,你有沒有做我徒弟的資質。我縱橫江湖大半生,到頭來不能收一塊不可雕琢的朽木做徒弟,不僅浪費我的心血,還會敗壞我的名聲。”

    我心中很是不爽,又不是我主動哭著喊著要做你徒弟,憑什麽你還得考察我的資格?誰需要你浪費心血了?我做大俠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敗壞你的名聲?況且你用的是假名,聲譽好壞又有什麽意義?倒是你一出現,立馬把我的生活攪得混亂不堪。

    我訕訕地問道:“假如我真是塊朽木呢?”

    我本來打算直接承認自己朽木不可雕,讓這家夥知難而退,自動自發地解除師徒關係。我就可以悠哉遊哉地繼續做我的大俠。但是經過了剛才一戰,他既然有意試探我,那麽我有多少斤量,值不值得他教,想必他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再要刻意地自汙自貶,就成為變相的拒絕了。所以,話到嘴邊,我又臨時改成了疑問句式。

    沒想到他陰森森地答道:“果真是塊朽木,我就殺了你,然後離開此地。”

    我吃了一驚,真該慶幸剛才我憤怒之下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否則我的死狀並不比那五隻狼更美觀。老家夥對惡狼下手之快之狠之準,我是親眼見過的。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

    這古怪老頭從天而降,關鍵時刻救了我的命,然後又處心積慮激怒我,試探我的武功,最後莫名其妙地要收我為徒。這一切綜合起來看,他似乎專門為我而來。

    算了,沒空去細究其中的邏輯關係,眼前這家夥,怎麽看都是個精神有點問題的人,不但性情怪異,武功也怪異。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是肯定的了。

    王大見我良久不說話,手一揮,那把破鐵劍又掉在我的腳下。猛然間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又抽風,要與我再打一場。

    但他說的是:“這把劍以後就是你的了。”

    我沒明白過來,問:“什麽意思?”

    王大淡然道:“既然你做了我的徒弟,這是為師送給你的見麵禮。”

    我哭笑不得,這份見麵禮也太寒酸了吧?一般來說,江湖上師徒相傳的東西,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就是掌門戒指或通行令牌一類的信物,哪有用垃圾堆翻出來的破銅爛鐵當作見麵禮的?你自稱縱橫江湖大半生,卻拿不出一件像樣的禮物,可想而知你混得有多麽淒慘了,怪不得要編一個假名掩飾那些不光彩的過去。

    我連眼都沒眨一下,笑道:“劍給了我,你用什麽?”

    這話的潛台詞其實是:一柄破鐵片,我才不稀罕,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王大似笑非笑地說:“小子,別假裝客氣了,我知道你心裏對這把劍不屑一顧,因為它看起來就是一塊破鐵片。但是,別忘了咱倆之間的約定,你比武輸了,此後一切事情皆由我作主。現在我命令你:把劍撿起來,隨身攜帶,記住,任何時候——哪怕是有一天我死了,你都不得丟棄它。”

    我本來想嘲諷幾句,轉念一想這樣可能會再次惹惱這家夥,呈口舌之快,暫時對我沒好處。算了,既然有約在先,我就暫且遵守吧。一諾千金才是大俠的風範。再說了,我就不相信,有一天你真死了,事情還能由得你作主。

    我彎腰操起鐵劍。這回覺得它更加不堪入目。第一個原因是劍柄太粗,這點我剛才對戰時就知道了,想不通的是,為何要在劍柄上裹一層厚厚的破布。那層布光滑油膩,看起來裹上去的時日不短。第二個原因是沒有劍鞘,要拿著它,除了劍柄沒什麽地方可以下手。總不能傻乎乎地握住兩麵開刃的劍身,這玩藝雖不至於削鐵如泥,一不小心割破手掌卻不在話下。

    更麻煩的還在後頭。我發現這東西要隨身攜帶非常不方便。像江湖俠客一樣掛在腰間固然不行,因為沒有劍鞘,劍身上更沒有鉤子一類的東西,而且我衣著破爛,沒有衣結或繩帶配飾。

    我試了好幾次,負在背上行不通,沒有著力穩固之處;插在腰帶上更不是個辦法,一個不留神可能會割斷權當褲腰帶的樹藤,褲子便一泄到底。

    最後,我握住劍柄,將劍身平放著扛在肩上。這個形象很特別,卻並非我獨創,而是根據傳說抄襲而來的。

    自古以來,闖蕩江湖的人,通常都帶兵器,作用除了自衛,還有裝飾的意義。兵器當然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你如果有心統計一下,江湖人物帶得最多的,是長劍。為什麽是長劍?原因一時很難說得清,大概江湖上的粗莽壯漢偏偏喜歡假裝溫文爾雅。

    想想看,揣著一根狼牙棒行走江湖,猛是猛了點,但怎麽看都是一個沒文化的域外生番。

    從流傳下來的圖畫和故事中可知,人們攜帶長劍的姿勢也是有講究的。男人一般掛在腰間,女人通常負在背上。沒有人考證過這些姿勢到底有什麽作用或社會意義,在我看來,最好的解釋可能是,前者看上去風流瀟灑,後者看起來英姿颯爽。

    我說過,江湖之人都愛麵子,那麽,人在江湖飄,外表的裝點就顯得非常重要。

    從古自今,大概隻有一個人是將隨身鐵劍扛在肩上的。此人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大俠楊過。楊過少年時失去右臂,後因奇遇加上天賦與努力,最終劍術大成,傳說中,他總是以左臂配合左肩扛著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玄鐵劍,在江湖上東遊西蕩,後麵還跟著一隻老朽不堪的無毛大雕。

    我現在扛劍的姿態,靈感便是來自傳說中的神雕大俠。隻不過,楊過扛的是一柄八十斤重的玄鐵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是威猛無匹的悲情英雄;而我王二,扛著的卻是一柄六斤重的破鐵片,看起來要多傻有多傻。

    傻就傻吧,目前已經顧不上形象上的小節了。無論如何,這是我攜帶這柄破劍的最輕便方式。江湖之路還長著呢,以後再慢慢重塑形象也不遲。

    我看得出,王大見到我扛劍的姿勢很想笑,但盡力忍住了,末了還一臉正經地說:“這世上很多不起眼的東西,在關鍵時刻可能會有無法想象的價值。所以,你也別看不起這把劍,至少,曾經有很多江湖上威名卓著的人物敗在這柄劍下。”

    我沒答話,心裏卻對他的勸解很不以為然。我隻不過武功比你差一點,形貌上傻了一點,但腦子從來都不笨,你又何必用這種老掉牙的心靈雞湯來蒙騙我?

    王大接著朝我揮揮手說:“走吧,現在我們去把那幾隻死狼扛回去,接下來的節目是:烤狼肉吃。”

    說完他轉身走去,我無言地跟在他身後,離他大約五步之遠。

    這一路上走得很慢。剛才奔跑而來沒什麽時間概念,現在緩慢地原路返回,才發現這段路是如此漫長。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接近目的地。

    在這近半個時辰裏,我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有惡毒的,有機敏的,有深思熟慮的,還有是孤注一擲的。坦白說,所有這些念頭,想的都是怎麽偷襲前麵的老頭子。

    王大路上一直沒回頭,甚至連歪都沒歪一下,似乎對我完全不加防範。假如我招式嚴密一點,速度快一點,力量配合得精準一點,偷襲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如此一來,我就不用受這家夥的窩囊氣了。

    但我一直猶豫不決。原因並不是怕偷襲失敗,更多的是顧慮自己的大俠身份。打不過就逃跑,頂多被人取笑,背後偷襲,怎麽說都有點無恥;況且,不管我是否情願,剛才王大已經與我確立了師徒關係,徒弟偷襲師父,就算是欺師滅祖的行為了,更為江湖所不容。

    所以,一旦動手,我就將自己劃入江湖敗類的隊伍裏去了。什麽氣都可以忍受,江湖敗類的名聲我決不能背負。

    我猶猶豫豫而錯失了一路上的所有機會。直至回到死狼之地,我就知道永遠不可能偷襲王大了。這片江湖上的形勢,已將我與他的命運緊緊地關聯在一起,從此以後,我們必須相互合作,才能生存下去。準確地說,我們必須相依為命。

    因為在死狼的周圍,站著另外一群活著的狼。它們以仇恨的目光盯得我脊背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