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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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可見,活著的那群狼一共八隻。
使我驚訝的是,它們居然來得這麽快。我與王大老頭前後不過離開了半個多時辰。如果它們剛才就在附近晃悠,數量如此之多,不可能無聲無息,我應該有所察覺;即便它們通過偽裝或隱敝騙過了我,也迷惑不了王大,他武功這麽高,感覺肯定比我敏銳得多。
最好的解釋隻能是,這八隻狼,與之前的五隻狼相互約定好了,固定的時間在固定的地點會合。如此一來,一開始給我設圈套的,就不是五隻狼,而是一共十三隻。前麵五隻狼負責將我擊殺,後麵八隻狼一起來瓜分我的骨肉。
想到這裏,一股陰冷之氣直從我的後脊衝向腦頂,汗珠很沒出息地從額頭上掉落下來。
若不是老頭子王大的意外現身,我早已被它們細嚼慢咽吞下了肚子,估計連骨頭都不會剩下幾根。
若不是王大就站在身邊,我現在仍然逃不脫這八隻惡狼的追逐和圍攻,片刻之後,同樣會成為他們嘴裏的一頓美食。
即便我今天僥幸不死,如果日後沒有老頭王大這樣的高手幫助或者庇護,我隨時都有被群狼分屍的可能。總而言之,沒有王大,我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已經與王大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我再怎麽不甘心,也隻能承認他師父的地位。我必須學他的武功,聽他的調遣,才能在這片江湖上活下去。
為了努力接受現實,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江湖上所有的大俠都有一個成長過程,沒人是真正橫空出世的,換句話說,大俠也是有師父的,就像每一個人都有父母一樣。大俠和徒弟這兩種身份,從來就不衝突。
想當年大俠郭靖,也曾經有過“江南七怪”這樣武功不入流的人物當師父,我為什麽就不能有一個獨臂老人做師父?
想通了這一點,我才豁然開朗,內心便不再把旁邊那個枯瘦身形稱為老頭子、老王甚至獨臂老人了,終於賦予了他師父的稱號。
八隻惡狼靜靜地站在二十步之外,不逃跑也不進攻,隻是冷冷地看著我們兩個,似乎刻意地等著我們首先發難;也有可能在評估當前的形勢,拿不定主意該如何進行下一步動作。很明顯的一點是,五隻狼的死狀,讓群狼很震驚,而我們兩人的去而複返,更在它們的意料之外。簡直讓它們有點措手不及。
我偷眼覷了一下剛剛被我賦予師父稱號的王大。他單臂下垂,腦袋也下垂,雙眼盯著地上的死狼。他的形象,與幾步以外的一棵枯樹沒什麽兩樣,瘦削,挺拔,堅硬,看不出有任何悲傷、恐懼或憤怒的情緒。
他似乎沒有人的生氣,卻莫名其妙地給了我一種信心。
我的心跳漸漸平穩下來,向他靠近一步,低聲問道:
“師父,怎麽辦?”
他驀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顯然對“師父”這個稱呼很不習慣,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和驚喜交織的神色,接著又立馬恢複了冷靜,幾乎可說是冷漠。
他簡短地下令:“提劍衝過去。”
我立即精神倍增,二話不說,雙腳大步跨出,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狼圈。這個過程中,我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群狼仍然沒有動靜,也許有了微小的反應,而我沒有注意到。
我停下腳步後,學著傳說中武功高手的模樣,擺了個很酷的造型,長劍指向正中間兩隻狼,等待師父的下一步命令。
我等了良久,師父卻沒再出聲。忍不住斜眼一看,頓時吃了一驚:他根本就沒與我一起衝過來,依然站在原地,姿勢和神態沒有任何變化,我甚至以為,剛才那句簡短的命令是我的幻覺,他其實壓根就沒出聲。
但我肯定他說過話。
對於這種場麵,我雖則因緊張害怕而心跳加速,血流加快,一點都沉不住氣,但畢竟也算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麽久的大俠,怎麽都不可能會到出現幻聽的地步。他明明給我下過命令的,他動了動嘴巴,還點了點頭。
可是,他命令我衝進狼圈,自己卻逍遙自在地站在圈外,又是什麽意思?現在他離我至少十五步,如果群狼一起攻擊我,他怎麽可能來得及出手解救?那豈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麽?這老家夥,難道沒有一點師徒之情?
我剛要開口大叫,師父的下一步命令終於傳來了,聲音堅硬得像一塊冰凍石頭:
“別回頭,別猶豫,出手。”
聽著不像是命令或指點,更像是對我反應遲鈍的埋怨。
我已別無他法,往後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想要虛張聲勢蒙混過關,群狼當然也不答應,它們恐怕都不是傻子。準確一點說,讓我一個人對付這八隻惡狼,前進肯定是死,後退可能會死得更慘,還添了臨陣脫逃的惡名。
師父一聲命令把我推入非死不可的境地。他號稱縱橫江湖多年,應該不至於如此沒經驗,難道是故意讓我去送死?可我被惡狼撕碎對他又有什麽好處?他要殺我輕而易舉,不必借助惡狼之力。
我心中不禁大罵,該死的老頭子到底搞什麽名堂?
顧不上想太多了,我長劍一揮,自右向左朝群狼劃了一條弧線。
這是我自作主張使出的虛招,因為我不知具體攻擊哪一隻狼才合適。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麽的凶惡而強壯,似乎沒哪個家夥是軟弱好欺的。我隻能以打草驚蛇的方式,激怒它們來攻擊我,然後我再見機而動,或許還能趁混亂幹掉它們一兩隻。
它們確實動了。而且是一起動的。
但它們行動的方式有點古怪,其中兩隻狼猛然向前兩步,一左一右擋在我前麵;另外六隻拐了個大彎,繞過我身邊,進入場中,就像約定好了似的,沒有任何猶疑,迅速分成三組。
接下來的群狼的行為,與其說讓我驚訝,不如說讓我陷入了徹底的迷亂。場中每組兩隻狼,以嘴巴一頭一尾叨起地上的一隻死狼屍體,迅速撤出場外,朝師父王大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六隻活狼一共帶走了三具狼屍體。最初擋在我前麵的兩隻狼是壓陣的,或者說是這個運屍隊伍的護衛,它們自始至終沒有對我發起攻擊,但撤離得最晚,而且顯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八隻活狼和三具狼屍體遠去之後,師父慢慢走近我身邊,低頭陷入沉思。
我問他:“你怎麽知道這八隻惡狼是來搬運屍體的?”
師父仍然低著頭,答道:“我並不知道。”
我叫了起來:“不知道?不知道你還叫我往前衝,自己卻站在圈外?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人的。你是怎麽做我師父的?”
師父這才抬起頭看著我,說:“我不知道它們會搬走屍體,但我知道,它們肯定不會攻擊你。”
我不解:“那又是為什麽?”
師父答:“這地方如此隱敝,八隻狼卻來得這麽快,很明顯不是意外或偶然,而是事先與死去的五隻狼約定好在這裏會合的。”
我接過話頭:“這點我也猜到了。它們一共十三隻狼,今天上午給我設了個陷阱,準備以五隻狼將我擊殺,另外八隻隨後一起來瓜分我的肉。”
師父說:“但它們萬萬沒想到,五隻狼非但沒把你殺死,反而自己死於非命。”
我問:“所以你認為,它們會震驚、沮喪,乃至恐懼,因而一時之間不敢攻擊我?”
師父點點頭道:“但我還是估計錯了。我以為你一衝過來,它們就會一哄而散。沒想到它們還敢從容不迫地搬走三具屍體。看來我們要對付的敵人,比想象中要厲害得多。”
我還是不滿:“不管怎麽說,你隻是估計,並不能確定,事實上你的估計還真出了偏差,如果它們剛才不是搬屍體,而是孤注一擲攻擊我,我現在肯定也成一具屍體了。”
師父歎道:“小子,它們不會孤注一擲的。看它們給你設的陷阱既隱敝又嚴密,就知道這不是一群容易衝動的家夥。它們要為死去的五隻狼複仇,絕不僅僅隻出動八隻狼。”
我問他:“所以你站在圈外,就是為了防止它們還有後援?”
師父微笑道:“你小子倒也不傻。僅僅八隻狼,在剛剛遭受慘重死傷的情況下,絕對不會主動攻擊你,它們寧願忍辱負重,全身而退;如果它們真攻擊你了,那麽附近肯定還埋伏有更多的惡狼。我在場外,至少可以與你互相呼應,找機會逃出包圍圈。”
我歎道:“既然忍辱負重,那麽此仇它們就非報不可了。”
師父又笑道:“沒錯,此仇非報不可,而且會加倍殘忍。小子,你有幸成了它們最痛恨的仇人了。”
我不服:“為什麽是我?那五隻狼你殺了三隻,我隻殺了兩隻。而且你的手法比我凶狠殘酷多了。它們應該把你當成最大的仇人才對。”
師父陰陰地笑說:“它們並沒有看到五隻狼被擊殺的詳細情況。起初跟群狼挑起爭端的是你,剛才衝過去的也是你,所以它們的仇恨對象,必定仍然是你。”
這是實情。五隻狼被我們殺死時,沒有別的旁觀者,活著的群狼也沒有江湖上絕頂高手的本事,能從死狀和傷口上判斷是誰下的手。看來這個黑鍋我不背也得背了。
我愣了半晌說不出話,第一次與人——與狼結仇,而且是不共戴天之仇,像剛吞了一塊巨大的鵝卵石,肚子裏沉甸甸的,心裏也莫名地堵得慌。
良久,我又一次很沒出息地看著師父,訕訕地問道:“那,那現在該怎麽辦?”
師父一臉若無其事,答非所問:“別忘了我們回到這裏的初衷。至少還有兩隻死狼,足夠我們飽餐好幾頓了。”
接著他以獨臂夾起一隻死狼,對我晃晃腦袋說:“走吧,在前麵帶路,回你的老巢去烤狼肉。”
我無言,將地上另一隻死狼扛在左肩,鐵劍依然扛在右肩,邁開步子朝住處走去。我看到夕陽的餘暉灑在遠處的山頭和樹頂,把這片荒原襯得美麗無比。
師父不緊不慢地跟著我,一聲不響地走過七八裏之後,忽然在我身後說話了:
“小子,別那麽沮喪。群狼把目光聚集在你身上,未必是件壞事。”
我懶洋洋地答道:“對你當然不是件壞事,對我來說,肯定不是件好事。”
師父不理會我的態度,自顧自地說下去:“從個人打鬥,到群體戰爭,‘虛實’二字對勝負結果起著很重要的作用,有時甚至是關鍵性的作用。兵法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既然群狼不知道、不理會我的存在,我們就可以利用這一點,故意向它們示弱,在它們大舉來襲之時,出其不意地出手,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夠一勞永逸地擊垮它們。”
我覺得他的話非常有道理,而且,似乎還附有一種魔力,讓我身上瞬間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神奇自信。
我停步回頭,渴望與師父討論神秘的“虛實”二字,可是內心千轉百回,嘴上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我很愚蠢地問了個與“虛實”二字毫不相幹的問題:
“師父,你認為,群狼大規模來尋仇,會選在什麽時候?”
師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
“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