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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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住地已黃昏,我與師父合力將兩隻死狼剝皮、開膛剖肚,狼肉分割成許多塊,掛在洞口剛搭起的支架上。黑夜來臨之時,我們聚集了不少木柴,在洞口生了一堆大火,烤熟一小部分狼肉,準備各自飽餐一頓;另外大部分生肉,預備風幹留作儲糧。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們卻是既有近憂,更有遠慮。以後的日子,除了要與群狼拚命,還得找尋足夠活下去的食物。這片江湖上能吃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吃烤肉的間隙,我問了一個琢磨許久,卻一直沒想透的問題:“師父,你說說,後來的八隻狼,為什麽要帶走那三具狼屍?冒這麽大的風險,對它們而言有什麽意義呢?”

    師父咽下一口肉,答道:“有兩種可能。”

    他又喝了幾口水,接著說:“第一種,它們帶走的三具屍體,活著時是群狼的領袖。”

    我覺得不可思議:“不會吧?既有領袖,豈不是組織非常嚴密?而且,領袖死了,它們拚死把屍體搶回去,說明這個組織裏還存在一種精神力量,怎麽可能呢?畢竟它們隻是一種動物而已。”

    師父道:“並不奇怪,你在這片荒原上獨自生活,天天與野獸蟲蟻為伍,應該知道很多動物都有嚴密的組織。”

    我說:“就像螞蟻和蜜蜂?那隻是一種非常原始的集體生活。而那八隻狼的表現,如果你的猜測屬實,就絕不僅僅是本能行為,更接近於人類的軍隊,似乎還有一種情懷在驅駛它們。這也太可怕了,令人難以置信。”

    師父道:“在殘酷的環境中,要麽死亡,要麽更強。這跟人類在江湖上生存下去是同一個道理。當然了,我說的隻是一種可能,而且是很小的一種可能。我們最好祈禱這種可能性不存在,否則這群狼就太難對付了。”

    我說:“何止是難以對付?簡直是不可戰勝。你還是說說第二種可能吧。”

    師父說:“第二種可能是,它們搶的不是屍體,而是食物。”

    我心下暗驚:“你是說它們吃自己的同類?”

    師父歎道:“人類麵臨巨大的災難時,尚且吃自己的同類,何況是狼?很明顯這種可能性更大,驅駛它們冒險的,就是饑餓。”

    我也歎道:“聽起來殘忍,卻似乎更接近真實。”

    師父搖搖頭道:“可是,情況又不僅僅是搶食物這麽簡單。”

    我不滿道:“什麽意思?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話說明白?”

    師父莫名其妙地反問道:“在我們剛返回死狼之地時,你有沒有注意到,地上有拖拽的痕跡?”

    我答:“當然看到了,這點觀察能力我還是有的。可是,除了表明它們比我們更早到達,移動過屍體之外,還能說明什麽問題?”

    師父道:“說明在我們到達之前,它們正試圖把所有五具狼屍都搬走。而我們兩人的驀然出現,打亂了它們的計劃,隻好退而求其次,以兩隻狼擋住你,護衛另外六隻狼抬走三具屍體。”

    我仍然不滿:“老王,話繞得有點遠了吧?你到底想說什麽?”

    師父微笑道:“小子,還不明白嗎?如果僅僅是這八隻狼因為饑餓需要食物,它們完全可以在現場吃,也許在我們到達之前,它們便吃飽撤退了,沒必要費那麽大的力氣抬到別處去,而且還冒著被我倆攻擊的巨大風險。”

    我若有所悟:“對呀,以我所知,狼不像老鼠,沒有儲藏食物的習慣。那麽,它們到底為什麽要抬著走?難道是為別的狼提供食物?”

    師父道:“隻有這種解釋了。有一群更大的狼正在別處,這八隻狼很可能是被派出來執行任務的,找到食物不能擅自享用,必須抬回大家庭裏,進行重新分配。你回憶一下,它們搶屍體時配合得天衣無縫,進退頗有章法,不是一般的野獸爭搶食物的情形。”

    我脊背發緊,歎道:“這麽一繞,又回到第一種可能。群狼有嚴密的組織,而且還有上下等級之分,跟江湖上的幫派沒什麽區別了。”

    師父道:“組織肯定存在,但未必有等級之分,隻不過分工不同而已。”

    我吞下最後一口狼肉,鬱悶地說:“依此推測,今天的情況就是,十三隻狼被派出來狩獵,走了很遠沒找到任何獵物,最後,它們把目標對準了我。當然,它們認為對付我五隻狼足夠了,隻需一個簡單陷阱就行,因此內部又一次重新分工,另外八隻去找尋別的獵物,隻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會合。這哪是一群狼啊,根本就是一群思維縝密的人嘛?”

    師父輕聲笑著,答非所問:“它們也許盯著你很久了。”

    我不服:“我一直小心翼翼,從沒得罪過它們,幹嘛盯著我?”

    師父道:“它們需要食物,這個理由足以要了你的命。況且根據它們長期的觀察,取你性命沒有多大風險,為什麽要讓你這份美味暴殄天物?”

    我心情一下子跌落到穀底,再也說不出話。

    師父也不再說話,站起身,借助最後的一絲天光,在不遠處找了些半幹半濕的雜草,鋪在洞中靠近洞口的地方,權當睡床。他算是在此暫時安了家。白天比武時,他口口聲聲要搶我的地盤,黃昏之後再也沒提過此事,現在看來,他將睡床鋪在洞口,雖然占據了本屬於我的一小塊地方,但似乎仍將自己當作客人。而且,睡在洞口,從地理上說,還有守護我的意思。

    下午師父的“虛實”之論,本來給了我一些莫名的勇氣,但剛才對群狼組織的分析,又讓我陷入心慌意亂。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情緒,後來我一直沉默不語,假裝鎮定,假裝毫不在意,假裝無所畏懼。但我相信,師父肯定看穿了我的伎倆,隻不過顧及我的麵子並不說破,所以同樣沉默不語。再後來,我們就在沉默中進洞躺下了。

    我一直沒睡著,師父卻早早打起了鼾聲。

    子夜之後,荒原上狼嗷聲此起彼伏,忽遠忽近,也許它們在哀歎死去的同伴,也許是在向我和師父王大表達憤怒,或者,它們根本就是在向我們示威宣戰。這是一種含義複雜的語言,我從中聞到了濃烈的仇恨意味。這一刻我才真正感覺到,江湖上生死存亡的戰端已開,永遠無法回歸過去的平靜。

    我再也不能假裝若無其事,起身輕手輕腳繞過師父,走到洞外一看,那堆火仍未熄滅,火苗閃閃爍爍。遠處的黑暗中,就像有人揚手灑了一把綠熒熒的豆子,雜亂無章,任意飄移,有點像夏夜的螢火蟲。我知道,那是群狼的眼睛。粗略估計,它們有四五十匹之多。

    複仇如期而至。師父準確料到了來臨時間,卻沒算到場麵如此之大。

    它們還在靜靜地等待,等待洞口的火堆熄滅。

    我後退幾步想叫醒師父,但立即又想到,自己原本是這片江湖上的大俠,又是這場事件或者大戲的主角,還沒開場就驚慌失措,大呼小叫,怎麽都有點丟人。於是我咬緊牙關,不讓它們打顫,調勻呼吸,平穩心跳,向火堆裏添了一根粗木柴,然後,像野獸一樣蹲下身子,觀察群狼的動向。

    我的喘息聲快要平靜下來的時候,猛然聽到背後有人說話:“小子,你還挺鎮定的,不愧是我徒弟。”

    原來師父已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沒睡。他這次說話語氣與白天不同,完全沒有譏諷的成份,而我卻自覺配不上他的稱讚。

    我回頭看到他站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一臉疲憊,但眼中並沒有恐懼之色。我對他又多了幾份敬佩,自己內心的沉重感也隨即減輕了許多,於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盡量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

    “師父,咱倆聯手殺了它們幾個弟兄,就算逃過了今晚,此後的麻煩恐怕也是無窮無盡。這些家夥看起來,一點都不講什麽江湖道義。”

    師父笑了笑,調侃道:“誰讓你是大俠呢?大俠的麻煩通常比任何人都多。”

    我也笑:“我還以為,在江湖上,大俠是一份人人羨慕的職業呢,有吃有喝有美女陪伴,還能受人崇拜與尊敬。早知活得這麽麻煩,這大俠不幹也罷。”

    師父走到火堆邊,坐下冷笑著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一旦沾上,不是你想撒手就能撒手的。小子,你一廂情願在這裏做大俠許多年,現在想撂挑子不幹,恐怕由不得你。”

    我說:“聽你這麽說,大俠的稱號,原來是個沉重而又無法擺脫的套子。難道我一直以來都在作繭自縛?”

    師父:“江湖上所有的成功和名聲,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臭小子別再抱怨了,你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想法子化解這堆麻煩。”

    我沉默了一會,抬頭問道:“師父,你武功這麽高,江湖經驗這麽足,能不能想個法子避開這堆麻煩?人生短暫,何必跟一群沒人性的家夥糾纏不清呢?”

    師父笑道:“避開?王大俠,你現在站到這群沒人性的家夥中間,說你不做大俠了,今天的一切都是誤會,讓它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看看它們會不會善罷幹休?”

    我噘了噘嘴:“老王,我總算看出來了,你是個人精。在江湖麻煩麵前,你自己不做大俠,卻做大俠的師父,成功了你可以分享名聲,失敗了你不用承擔責任。”

    師父繼續笑:“油嘴滑舌,沒大沒小。但不得不承認,你說出了江湖世事的本質。”

    我沒心情討論江湖世事,指了指黑暗中的群狼,說:“無論如何,你是王大俠的師父,麵對這群凶狠的家夥,總得想個對策,或者至少給我點力量、給我點信心吧?”

    師父再次冷笑:“在江湖上,化解麻煩或紛爭,隻能靠武功,沒別的辦法或對策。至於力量和信心,也不是別人能給你的。”

    我脾氣上來了,諷刺道:“你把化解江湖麻煩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卻隻給我一個大俠的空名號,你這師父當的倒是輕鬆。”

    師父不再笑,走到火堆邊坐下,淡淡地說:“我作為師父,隻能教給你武功上的技巧和經驗。力量和信心都需要靠你自己的天賦和後天的鍛煉,我再怎麽高明,也給不了你這些東西。還有,你總有一天要單獨麵對這些家夥,甚至要麵對比這些家夥更凶狠的人,所以,你現在必須學著像大俠一樣扛起責任和麻煩。”

    我見他說得正經,便不再耍脾氣,很不情願地道出了心中的真實想法:“你眼神並不差,當然看得出來,我們周圍至少有四五十隻惡狼。昨天上午五隻狼就足以要了我的小命,現在卻來了十倍之多,你覺得這個責任和麻煩,我能扛得起嗎?”

    師父:“小子,你在慌亂中至少忘記了兩件事:第一,你師父我的真實本領;第二,昨天下午我跟你說過的‘虛實’之論。”

    我一下來了精神:“師父,原來你一直在逗我,其實早已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