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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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在遭遇艱難險境時,處理情緒波動的方法五花八門,但歸納起來,其實不外乎兩大類:要麽以閑扯分散心神,要麽借裝酷掩飾恐懼。一切隻在於說與不說的區別。

    江湖上大多數所謂的高手,遇事時喜歡憋著不說話,強裝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必要時擺個很酷的造型,追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效果。將戰未戰之時,這副模樣確實深淺難測,底細不明,讓敵人摸不著頭腦,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爭戰的背景還刮了點風,或下了點雨,甚至老天特別關照,再來幾下電閃雷鳴,而這位兄台仍能堅持紋絲不動,屹立不倒,活像一座山或一棵樹,那麽,除了勝算超過一半,後來的江湖八卦篇章裏,他的堅硬形象必定會占有一席之地。

    一直以來,人們總是對又冷又酷的高手津津樂道。

    現在,我身處惡狼包圍圈,總是不由自主地與師父地東拉西扯,且又主題鬆散,漫無邊際,有時甚至連自己都不知所雲。這樣一方麵是為了撒氣,另一方麵則是借此掩飾內心的驚慌失措。我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在麻煩或險境麵前,根本無法冷靜,必須像個話癆才不至於過分失態。換句話說,與江湖上的主流高手不同,我缺乏耍酷的先天素質。

    這個發現,讓我原本就不太高大的俠客形象,又一次打了折扣。

    分析起來,以冷酷為楷模,在江湖上是有悠久傳統的。

    許多年前的劍道高手西門吹雪,可說是冷酷高傲的典範。這位仁兄不但名字冰冷,形象同樣冰冷。更加冰冷的,還有他手中那把殺人無數的劍。據說西門吹雪所到之處,總是白衣勝雪,青絲飛舞,渾身上下寒光四射,讓人一見之下立馬不寒而栗,氣短三分。更可怕的是,據聞江湖上沒人見他笑過,也沒聽他說過話,他惟一的表達工具,便是手中的長劍。而見過他長劍出鞘的人,都已經死了。他被人封為“劍神”。

    “冷酷”與“高手”兩個詞緊密結合在一起,大概就是始於劍神西門吹雪。

    當時的江湖上,“冷酷”成了西門吹雪形象的代名詞,可以說,這兩個字簡直就是為他而創造的;至於高手,以西門吹雪的劍術造詣,他若不是高手,天下便沒人敢稱高手。

    但在後世的傳說中,卻硬生生地將“冷酷”與“高手”賦予某種因果關係,人們總是錯誤地相信:所有的高手都應該是冷酷的。

    這個觀點的產生,大概源於一般人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一廂情願地認為,高手的心理素質強於一般人,其表現必然是心如鐵石,麵無表情。

    另外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冷酷”形象在世人眼中,總是與成熟和穩重混為一談,人們習慣於把張嘴亂笑的人當成笨小子或傻大姐,與高手肯定是無緣了,充其量隻能當個店小二或酒家女。似乎隻有總板著一張死魚臉過活的人,才足以托付大事。

    而在絕大部分女人心裏,“冷酷”則與帥氣相關,“酷斃了”與“帥呆了”幾乎就是同義詞,都能引得她們芳心萌動,輕則掩口而笑,重則驚聲尖叫;作風潑辣一點的,先是頻拋媚眼,繼而脫衣獻身。

    後世的許多江湖人士,為了偽裝成高手,或者為了吸引女人注目,武功又不濟,隻好盡力在“冷酷”二字上下功夫。從衣著打扮到行為動作,盡力模仿西門吹雪,往往也能夠唬住一些不明真相的江湖看客,吸引幾個智商不高的庸脂俗粉。

    於是,自西門吹雪以下,江湖上的所謂冷酷高手,基本可以說是一個魚龍混雜的群體。

    真相其實是,高手不必冷酷,冷酷的未必是高手。

    以西門吹雪來說,沉默寡言應該是個性使然,與他是不是個高手無關。而且,我就不相信西門吹雪永遠堅如磐石,從來沒有情緒波動,傳說中,在麵對自己生平最大的敵手葉孤城時,他也曾經一度陷入慌亂,不知所措到差點要取消與葉孤城的紫禁城之戰。假如不是後來葉孤城戰敗身死,這一點恐怕就要成為西門吹雪被後人取笑的話柄。成王敗寇的通行規則,挽救了他的江湖聲譽。

    還有,西門吹雪的朋友陸小鳳,據說刻意剃掉招牌小胡子,終於博得他的笑容。說明西門吹雪並非隻有一張冷酷的麵孔,至少他也是會笑的。這個細節,被後來的江湖談客們渲染成所謂的“劍神一笑”,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陸小鳳為此犧牲的小胡子。

    你當然看出來了,我閑扯這麽多,其實就是在為自己的話多而辯護。我並不想否認這一點。現在我想通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和特質,大俠也不例外。從來沒有任何一條江湖規則,限定大俠不準說很多話。

    哦,我想起來了,那位曾經見過西門吹雪笑容的四條眉毛陸小鳳,其實就是一個絮絮叨叨的大俠。假如能像他一樣風流倜儻,美女環繞,英雄事跡被人傳頌百年,我又何必去費勁裝什麽冷酷?

    就讓我逆主流而行,做個喜歡說話的大俠吧。

    隻要是個大俠,前麵加多少個定語,我都無所謂。況且,反潮流的英雄,往往能被世人記得更長久。

    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你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否則怎麽參與我的江湖生涯?——在切入正題之前,我還得為自己解釋幾句。因為在接下來的江湖大戲中,我的台詞特別多,你一定會心生疑竇,一個脫離人群、獨自在荒原上長大的野孩子,為何舌頭的運轉會如此靈活,什麽瞎話都能張嘴就來?有時甚至比訴訟堂上的狀師更能強詞奪理、花樣百出?

    原因有兩個:一是很可能得自先天遺傳;二是源自娘生前對我的教育,或者說縱容。

    遺傳的話題不展開。到現在為止,我沒見過除娘之外的其他親人,甚至連親爹都不知道姓甚名誰。這是我內心的隱痛,稍微觸碰一下都會讓我黯然神傷好半天。

    從娘生前的點滴講述中,我知道她生長於江南的某個書香世家,年少時讀過很多書,後來不知道出於什麽慘痛原因,獨自帶著繈褓中的我,來到北方這片荒原上過著孤苦的生活,直到病死都沒回去過。

    我說這一點,並非炫耀什麽傲人的出生和家世,所謂書香門第,隻不過娘年輕時的生活環境,與我沒有多大的關係。本質上,我在荒原上降生,是一個與鳥獸蟲蛇為伍的野孩子。我想表達的是,我娘是一個知識豐富、滿腹掌故和傳說的女人,這點對我的成長和個性影響非常巨大。

    娘曾經教過我認字讀書。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每天早晨逼迫我搖頭晃腦地背誦一些含義模糊的詞句。

    很顯然,她的努力與預期效果相去甚遠,一方麵是受環境所限,這個破地方連謀生都艱難,當然更沒什麽筆墨紙硯之類的高級東西;另一方麵,大概我真是塊頑石,不是讀書的材料;最後,我年齡稍長,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生目標是做大俠,向往充滿激情和充斥美女的江湖,從娘教給我的那些拗口詞句裏,感受不到任何大好河山和美女如雲的痕跡,因此我一直興味索然,背誦起來可說是痛苦不堪。

    總之,娘最後放棄了將我塑造成文化人的打算。

    但娘並沒放棄對我的教育,隻不過改變了教育的方向和方式,轉而重點培養我的說話能力。可能是怕我長期離群索居,與世界脫節,最終語言功能會退化,就真跟一隻野獸差不了多少。古代有聖人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能夠開口說話,恰好是人之所以為人、區別於禽獸的少數幾個標誌之一。

    娘說,語言雖是人類的本能,但能把話說好的人其實並不多見。她說,表達和溝通能力對一個人乃至整個社會都至關重要,這點往往被人忽略了,所以世界變得如此暴力和血腥,我們必須學會以動嘴代替動手,世界才能變得更好;她還說,浪費口水,無論如何都比浪費鮮血和人頭要好千萬倍。

    娘聲稱,日常說話與讀書其實有相通的地方,從根本上講,說話甚至是讀書的基礎或源頭。娘說,書上的文字記錄下來的東西,就是各個時期人們所說的話,體現了人們的思想和經驗,是人類智慧的結晶。

    我非常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同樣是說話,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將聲音以文字的形式搬到紙麵上,再用聲音讀出來,最後會變得如此佶屈聱牙,語義含混不清。

    對此,娘曾經耐心地解釋過:人類的語言不斷發展變化,各個時期、各個地方人們說出的話並不相同,遠古時期記錄下來的話,經過時間的洗禮和地點的轉移,肯定會演變得晦澀難懂。所謂讀書,雖然過程有點像沒事找抽的自虐,但目的是學習前人記錄下來經驗和智慧,讓自己變成個聰明人,在現實生活中少走彎路,不至於到處碰壁。

    娘舉例說,江湖上流傳的武功秘籍,其實就是前人練武的心得體會和經驗總結。後人得之,照著修習,往往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武功瞬間精進,大大縮短名揚天下的時間。

    這個例子,曾經一度讓我重新燃起讀書的希望之火。娘讀了這麽多書,難道裏麵就沒有幾部武功秘籍?如果她像當年慕容複身邊的美女王語蔫一樣,能將“降龍十八掌”或“六脈神劍”之類的絕世武功背個滾瓜爛熟,我可就大發了,名震江湖指日可待。

    隻可惜,我以提問的方式翻遍娘的腦子,發現她記誦了太多的聖人文章,詩詞歌賦,還有更多的曆史掌故和江湖傳說,偏偏沒有一部哪怕是最基礎、剛入門的武功教本。

    娘說,野蠻人寫的武功秘籍,文辭粗製爛造,根本就入不了讀書人的法眼,而且,她對打打殺殺的事情本來就很厭惡,更不屑於去讀這一類的書籍。

    一番話又把我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從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生來便與娘的世界觀差距相當大。

    對不起,我老毛病又犯了,閑扯得太遠。

    總的來講,說話比讀書容易得多。首先是不需要去認識那些奇形怪狀的線條符號,其次是不必費心猜測那些結巴詞句的意義。如此一來,娘對我的訓練方式就變得簡單而輕鬆,還有點娛樂的意味。

    後來的每一天,夜幕降臨之後,我們娘兒兩個圍坐在洞口火堆邊——就跟現在的情形差不多,隻不過當時的火堆遠沒那麽大,周圍也沒有群狼虎視眈眈——娘用她自己的語言,講述著一個個或短或長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數是從書上看來的,少數是她的親身經曆,有正史記載的真事,也有江湖傳說。每講完一個,她便要求我複述一遍或幾遍,詞句不必拘泥一模一樣,但必須表達出原來的意思。

    起初,這種複述故事的方式對我很難,隨著時間的積累,我逐漸能應對自如,而隨著訓練的深入,我思維越來越敏捷,不但能將故事講得更加精彩疊出,還能花樣翻新,興趣高昂之時,我甚至能自編一些搞笑段子,經常逗得娘笑靨如花。

    再後來,娘的要求越來越高。我必須在聽完講完故事之後,對故事的情節和觀點進行評論,提問或反駁,甚至鼓勵我進行諷刺和嘲笑。即便我在談興很濃之時胡說八道,她也不以為意,隻是付之一笑。

    娘就是以這種方式,構建了我的知識框架。我對世界的最初認識與思考,就是基於娘所講述的或真或假的故事與傳說。

    更重要的是,長年累月下來,娘將我磨練得口齒伶俐,甚至雄辯滔滔。

    起初我對自己口才方麵的能力並不自知,以為天下每個人都差不多。娘死後,我失去了惟一的說話對象,繼而耽於幻想,更將這種能力忘卻了。

    你現在知道,師父到來的第一天,還沒教我武功,首先激發了我語言上的本能。而讓我將廢話連篇發揮到極致的,則是麵前那一群惡狼。

    說了這麽多廢話,你一定早就不耐煩了。其實你大可不必著急,因為黑暗中圍著的群狼比你更著急。它們急著複仇,急著將我和師父王大撕成許多塊,然後心滿意足地吞下肚子,揚長而去。

    最著急的還是我自己。群狼複仇的對象是我這個主角。我號稱大俠,悲劇的是武功低劣,既不會裝酷,更想不出解圍的策略。口齒伶俐和雄辯滔滔,對一群惡狼根本不起作用。

    你說說看,我該怎麽走出有生以來最危險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