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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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該怎麽走出目前的危險困境?

    答案很簡單:走出這場困境,靠的不是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大俠,而是我那位性情古怪的師父。我完全不必為此感到羞愧,一般而言,當大俠的師父如日中天的時候,大俠自己的武功和名聲,基本處於孕育階段,隻能跟著打打醬油跑跑腿,偶爾有一兩次露臉機會,就算是天賦異秉,運氣極佳了。這是江湖故事裏大俠的成長規律。

    我也算為自己的脆弱和無能,找到了一個正當理由。

    在我看來,師父王大也不像是江湖故事裏的主流高手。原因是,他性情怪異,武功強勁,但似乎並不怎麽冷酷。他有時話比我還多,而且嘻笑怒罵的樣子,跟他的年齡不太相稱;有時候突然陷入沉默,不是刻意偽裝的,冷漠倒是冷漠得很,但一點都談不上“酷”,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顯得無比的落寞與蕭索。

    很顯然,那是悲傷的江湖生涯在他形象上的反映。這種反映是無意識的,如影隨形,他大多數時候並不自知,也無法控製。他能夠做的,就是偶爾驚醒之時,把這種悲傷化為憤怒的語言和表情。僅此而已。

    除了冷漠和憤怒,師父渾身上下彌漫著另外一種氣質:冷靜。那不是強裝出來的,不需在風雨裏擺造型,更不需對鏡練表情,而是自然散發出來的無所畏懼,是曆經艱難世事後的輕鬆淡然。

    師父的冷靜沒有一絲盲目的因素。他的自信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對敵我雙方進行精準評價之後的結果。

    大致在師父看穿我的強裝鎮定之時,我也同時感覺到了他的冷靜淡然。快樂和悲傷的情緒,在人群中都具有傳染性,同樣,身處險境中,冷靜淡然也能感染身邊的人。

    這就是為什麽兩軍對壘時,統帥的冷靜程度,往往對爭戰的勝負結果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如果一支軍隊很不幸地由一個容易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將帥統領,無論它的裝備多麽先進,數量上有多大優勢,都是不堪一擊的。

    現在,狼群仍沒合圍,但已蓄勢待發。我坐在火堆邊不願起身,師父慢慢踱過來從容地坐下了。我忽然毫無理由地覺得,師父可能曾經是一個統帥型的人物,即便沒有指揮過千軍萬馬,估計也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這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是,他的胸有成竹,卻是實實在在的,幾乎伸手可以觸摸。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師父,既然你早有把握,幹嘛非得將我往前台推?那不是故意為難我麽?看著我驚慌失措,你覺得很有意思是吧?”

    師父笑道:“你王大俠不是早已站在前台嗎?哪裏還需要我推?不管怎麽說吧,現在對你而言既是個考驗,也是個機會。”

    我說:“能不能別裝深沉,把話說得淺顯一點?考驗我感受到了,實際上就是一個過不去的坎。可這種場麵能有什麽機會?”

    師父答:“練武的機會。我現在就開始教你真正的武功。”

    我立即精神倍增,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說:“既然如此,那趕緊開始吧,時間不等人,更不等狼。”

    他也站起身,指了指幾十步之外的狼群,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你拿起劍,跟我一起衝到狼群中去。武功教學第一課,實地打鬥訓練。”

    我大吃一驚,顫聲說:“你沒搞錯吧?我現在跑到狼群中去跟找死差不多。”

    師父森然道:“小子,你很有天賦,但有天賦並不表示你可以省略苦練的過程。武功上要有所成就,可沒那麽簡單。一般人練武,除了師兄弟之間拆招,練習熟練程度,還會刻意創造一些艱難危險的環境,用來鍛煉自己的體力和毅力,但是,人為創造的環境,並不能提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接著將手一揮:“你現在麵對的場景,沒幾個人有機會遇到。這是真實的,充滿變數,稍有不慎,輕則重傷,重則喪命。但它對人的鍛煉,是全方位的,從體力到心理,都會產生深遠的影響。你隻需在狼群中出入幾個來回,此生將受益無窮。”

    道理明白,但我仍然心寒,說:“師父,練武也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嘛,你這第一課,就讓我跑到這群沒人性家夥中間去,就算我是個有天賦的大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師父冷笑:“過程?你站到火堆前麵去,問問這些狼,願不願意等你練好了武功再來找你的麻煩。”

    我提起劍,卻邁不動腳步,訕訕地說:“實話說了吧,師父,雖然我是個大俠,但這麽衝過去我實在害怕,因為被它們撕成許多塊的可能性太大了。大俠他也是個人對吧?總會遇到過不去的坎是吧?過不去了能不能繞著走?大俠總不能明知會丟命,還義無反顧往前衝,這就不是大俠而是大傻了。果真這樣,這世上的大俠豈不是早都死光了?”

    師父笑出了聲:“王大俠,你終於承認害怕了?不過,公開能承認自己的怯懦,也是一種勇氣的表現。你不必為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而又八杆子打不著的理由,你也不能一害怕就喪失分析能力。”

    我大聲說:“老王,不瞞你說,我仔細分析過了,我這一去必定有去無回。大俠誠然不怕死,但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去送死嘛。”

    師父收起笑容,問:“你知道為什麽我們在這裏說了這麽久的話,卻還沒有被群狼撕碎嗎?難道是它們很仁慈,要等我們說完臨別贈言?”

    我說:“那是因為它們懼怕火光,一時不敢衝過來。”

    師父又笑了:“你總算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你想想,既然它們怕火光,那麽,在這片黑暗的天地裏,我們兩人至少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個火堆旁邊。現在,往火堆裏多加點木柴,我們衝過去主動攻擊,一旦撐不住就往火堆邊撤退。撐得住也一定要在火堆熄滅之前撤回來。”

    這一下我豁然開朗,笑道:“師父,我對你的景仰又增加了好幾分。”

    我伸劍就要往黑暗裏衝,師父叫道:“等等。”我回頭停下,看他還有什麽話說。

    師父說:“記住,這些狼可不比你以前殺過的狐狸和兔子,嚴格來說,狐狸兔子沒有攻擊性,麵對你的時候隻有逃跑的份,而狼的攻擊能力不比人差,你要在這群狼中間生存下來,必須先學會料敵先機,做到攻守合一。”

    師父這麽一說我又心怯了,但仍然虛張聲勢地說:“師父,在江湖傳說中,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我手中劍一揮,“所以,我先去攻殺一陣再說。”

    師父拉下臉嚴肅地說:“胡說八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江湖傳說?就算有這傳說,能作為打鬥的標準?再說了,你昨天下午跟我比武時,你的進攻怎麽沒成為最好的防守?”

    我訕訕地說:“師父,你在江湖上也算是個大人物了,別老是揭人家的短嘛。我承認打不過你,不過,這些狼如果跟我單打獨鬥,我肯定天下第一。”

    師父仍然嚴肅:“你的短處都明擺著,還需要揭嗎?我是要你反思自己的失敗。你想想,為什麽你的劍剛出手,我就知道你要攻擊我哪個部位?”

    說到這一點我來勁了,早就想問他是怎麽料敵先機的:“對啊,老王,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師父:“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不滿:“別賣關子行不行?我啥時候告訴你了?”

    師父:“你以前抓兔子或狐狸的時候,是不是先要看看它們往哪兒逃,你就往哪兒撲?”

    我更為不滿:“老王,你有個很不好的毛病,說話喜歡脫離中心繞來繞去,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扯我抓兔子狐狸的事?”

    師父不理我,繼續說:“你抓兔子狐狸,練就了迅捷和勇猛的本領,但也養成了一個壞習慣,那就是,你在攻擊之前,習慣性用眼睛去判斷你要攻擊的部位。”

    我恍然大悟:“我看你身上的部位,你卻在看我的眼睛,所以,我還沒出手,你就知道我要攻擊哪裏了。”

    師父笑說:“小子領悟力還差強人意。你首先要改掉自己的習慣,記住,眼睛要時刻觀察別人的視線和四肢,不管對手是想進攻還是防守,都得靠眼睛和四肢的配合。在別人的眼神和行為細節中,判斷其動向,這就叫料敵先機。反過來,你自身的眼神和行為,就必須隱藏自己的攻擊意圖,讓別人捉摸不透,這叫攻其不備。”

    我大為佩服:“師父,你說話雖然有點繞口,但是繞著繞著就把什麽道理都繞明白了,你是我見過的人當中,最善於講道理的人。”

    師父嘲笑我:“你見過很多人嗎?”

    我頓時泄氣,實話實說:“沒有。事實上,在你來之前,我見過的人類隻有我娘。我那點用來胡說八道的江湖知識,基本來自我娘的故事,再加上我自己的想象形成的。”

    師父笑說:“那就少拍馬屁。現在我們準備殺入狼群當中去。記住我們的約定,由我發號施令。我說攻左你不能攻右,我說往前你不能退後。當然,具體攻擊細節,你得自己按我剛才說的方法去判斷。最重要的一點,我說撤退,你絕對不可戀戰。記住了?”

    我全身肌肉一緊,大聲說道:“你放心,我全都記住了。”

    我活動了一下四肢,準備出征,感覺右手手腕還很痛,運轉不夠靈活。那是上午初遇老王,一言不合動武,被他打的。傷得雖然不重,但肯定會影響一會殺狼的發揮。

    我不禁用埋怨的語氣道:“老王,我還有一點不明白。”

    師父奇道:“你不是說全記住了嗎?怎麽又不明白了?”

    我在火光前抬手給他看,歎道:“你看看我的手腕現在又青又腫,必然影響使劍。”

    師父冷笑道:“臭小子又找理由退縮?”

    我說:“我不明白的是,你白天跟我比武,既然一開始就是有心試我武功,何必出手那麽重?你應該能預料到,把我打傷之後,直接增加了現在的風險。”

    師父笑道:“那得怪你自己。”

    我相當不服:“你也太不講道理了吧?你出手太重把我打傷,還說要怪我自己?那意思不就是說我沒事找抽麽?”

    師父道:“你確實是沒事找抽。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兩種人?”

    我不解:“哪兩種人?跟你打我又有什麽關係?”

    師父道:“一是大俠,二是話多的人。恰好你小子兩樣都占全了,我不打你打誰?”

    我心想,這個死老頭子,你以前在江湖上吃過這兩種人的虧,也不應該把氣撒到我身上呀,我什麽時候招你惹你了?但這話不能明說,大敵當前,開戰在即,我們內部鬥嘴沒什麽好處,況且我還得指望他教我武功擺脫困境呢,惹急了他再打我幾下,境況就更加不妙了。於是,我沒再接話。

    師父卻接著自顧自地說下去:“後來我又突然間想通了:你必須做個愛說話的大俠。因此沒把你打得更重。首先,我以前不知道,現在發覺自己其實話也不少,在這個蠻荒之地生活,要沒個說話的,想想都可怕,估計不被惡狼咬死,也會自己悶死;其次,我在江湖上縱橫多年,什麽都幹過,偏偏沒做過大俠的師父,所以我的餘生幹幹這個角色也不錯。”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

    師父說完,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試了試長短和大小是否順手,然後用右邊殘臂俠住樹枝一端,接過鐵劍將另一端削尖,把鐵劍還給我。我們兩人都往火堆中添了幾根木柴。

    師父和我肩並肩,向黑暗中的狼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