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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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以後,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這一戰的所有細節。我把這個晚上的決鬥,看成與群狼的第一戰。前一天中午的初次交鋒,因為師父王大的突然出現,使得情勢輕易逆轉,有驚無險,因而此次交手對我而言意義不大,除了殺死兩匹狼,並沒有讓我更勇猛,也沒有使我更堅強。
在許多年後的回憶裏,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初次交鋒,記憶之書一開篇,便是這個深夜那場殘酷的爭戰。
我一直認為,這一戰是我一生中所有勇氣和力量的源泉。
我號稱大俠許多年,在此之前其實並沒有實戰經驗,一直活在大俠的浪漫錯覺中。這一點後來總是讓我羞慚。現實永遠比想象殘酷,不管在哪一片江湖上,苟延殘喘或隨遇而安的生活,隻存於人們的想象裏,真實的江湖世界,你要麽變得更堅強,要麽過早地麵臨死亡。這就是江湖上通行的生存法則。
當然,在離開荒原踏入真正的江湖之前,我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回到那個深夜,大俠王二和大俠的師父王大,向黑暗的狼群走去時,表現得那麽義無反顧。我無法揣度師父內心的真實感受,黑暗中也無法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就我自己而言,義無反顧實屬無奈之舉,因為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
跟在師父身邊,我覺得自己多少有點虛張聲勢,或者說是狐假虎威,我內心還殘存著很多無法消除的恐懼。出發前師父的一席話,隻不過讓我稍感心安,他的自信,從一定程度上消彌或者阻擋了我的退縮念頭。
我們離火堆越遠,群狼的眼睛就顯得越明亮,一地綠豆變成滿天星鬥,閃閃爍爍。我邁著不太堅定的步子走去,看到這些星星在迅速地移動、換位,很明顯,它們內部起了一陣騷動,似乎並沒料到我和師父竟敢離開火堆,自動自發地迎向它們。這並不是它們等待的結果。
我還看出了一個悲哀的事實:師父王大的理論,與眼前的實際情況並不相符。
我腳步頓了頓,問:“師父,你有沒有發現——你的理論可能會不管用?”
師父冷笑:“大俠,現在退縮是不是晚了點?”
我提高聲音道:“師父,你把我王大俠看成什麽了?再怎麽說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麽多年的人……。”
接著我又壓低嗓門說:“狼的攻擊武器主要是爪子和牙齒,對吧?可是,你現在放眼望去,看得清一雙爪子或一對門牙嗎?黑糊糊的一片,你讓我怎麽料敵先機?”
師父笑道:“你不需要壓低嗓門,它們聽不懂你說什麽,幹脆大聲一點,你要知道,虛張聲勢也是一種聲勢,有時更能取得意料之外的效果。另外,所有的方法或經驗,都不能這麽死板地理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又表示不滿:“師父,你這毛病很不好。我請教你怎麽理論聯係實際,你倒好,關鍵時刻還越說越玄乎,讓人聽不懂。我讀書不多,麻煩你就別給我掉書袋子行麽?”
師父大笑:“大俠,你還知道‘掉書袋子’,算是有點文化。”
我說:“我猜的。以前我娘老是嘰哩咕嚕說些我不懂的話,事後我問她,她就說是掉書袋子,她說是從她爹那兒學來的。她還說,這是種很不好的習慣。”
師父不再與我鬥嘴皮子:“你看不清它們的四肢和嘴巴,它們也同樣看不清你的。黑暗對決戰雙方是公平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它們的眼睛像綠星星,而你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肯定不會發亮。所以,歸根到底還是你占了便宜。”
我說:“我倒是希望它們的眼睛不發光,閃閃爍爍,晃得我頭都暈了。”
師父說:“現在可不是暈頭的時候,你得打起精神觀察它們,一旦你發現哪雙眼睛突然靜止不動,那就是它要攻過來了。”
兔子或狐狸往前竄的時候,總是先向後一頓,靜止片刻才猛然向前發力。這種現象我再熟悉不過。原理大概就相當於弩箭射出之前的拉弓和瞄準動作,隻不過時間不需要那麽長。
我問:“師父,你從沒跟狼打過架,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師父說:“舉一反三。所有的動物,包括人,在攻擊之前都有一刹那是靜止不動的,因為呼吸的調整和肌肉的收縮都需要時間,盡管這個時間很短。”
我歎道:“如此說來,黑暗對我們兩個還是不公平的。”
師父:“如何又不公平了?你小子怎麽有時候一點就通,有時候卻又這麽擰巴?”
我仍然歎氣:“惡狼大多數時候晝伏夜出,眼睛早習慣了在黑暗中觀物。因此,我出手前的預備動作,它們看得清清楚楚;而它們的攻擊瞄頭,以及身體各個部位的分布,我卻隻能憑感覺判斷。很顯然,在時機上至少慢了一拍。”
師父不滿:“我剛才不是告訴你要隱藏自己的攻擊意圖嗎?”
我:“眼神視線可以隱藏,呼吸的調整也能讓它們看不出來,可是,肌肉收縮的一刹那停頓,恐怕怎麽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況且,現在周圍有幾十雙狼眼,我們身上一根毫毛的抖動,都被它們盡收眼底。”
師父已經不耐煩了:“你不是自吹在它們中間排名第一嗎?你可是絕頂高手呀。王大俠,難道你沒聽說過什麽叫‘收發自如’?”
師父語氣裏的嘲諷意味非常明顯,但“收發自如”這個詞,卻瞬間激發了我的渴望和想象。盡管身處狼群中間,戰爭一觸即發,但我的思緒仍然不可遏製地流淌開來,像洪水般漫無邊際。
據說,武功存在內外之分,外功怎麽練都有個極限,而內功卻是無邊無際,永無止境。武學的最高境界,不是手腳力大無窮,也不是招式迅速無比,更不是心理強大到無堅不摧,而是內功修為到一定高度,再加上機緣巧合,打通了“任督”二脈。
傳說中,這二脈神妙無比,可惜的是,沒人鬧得清二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聽上去是武功進入化境的一道界碑,或者說一個極難跨越的門檻,而在我看來,應該是當初上天造人時,心情不好,故意在人身上設置的一道障礙。總之就是,隻需跨過這道界碑或障礙,人便能隨心所欲,舉手投足間,殺人於無形。
師父口中的收發自如,難道指的是這種玄而又玄、打通了二脈的內功?
我忽然來了精神:“師父,依你所說,高手的攻擊,難道不需要肌肉收縮的配合?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內功,以氣禦力,殺人於無形?你既然做了王大俠的師父,那就應該趕緊先教我禦氣之法呀。”
師父嚴然道:“胡說八道。”
我大為泄氣,但來不及再說什麽,因為突然發現有兩雙眼睛一動不動。我們已經走入狼群深處,它們經過一番評估之後,開始發動攻擊了。
師父立即簡短地命令:“你左我右!”
話未說完兩雙眼睛同時直射而來。根據眼睛的位置,我在心中大致還原了狼的體形,劍隨心動,劍尖直向左邊兩顆星星下麵三寸處刺出。
我成功了。而且,衝過來的四顆綠星星幾乎同時停止,落地,光亮消失。師父的出手在後,卻與我同時得手。兩匹試探性攻擊的狼被我們一擊殺死。
師父讚道:“小子,沒想到你的立體感很不錯。”
我得意地說:“哼,你真以為我這個大俠是浪得虛名麽?我隻不過比你稍微差那麽一點點而已。”
師父說:“大俠,如此不經誇,你就不能謙虛一點?你這種感覺還隻是低級階段,稍有天賦而已。真正的高手,憑著印跡和影子,甚至隻聽到一點風聲,就能準確判斷敵手的位置和身體各個部分的狀態。出手和防守都靠這種感覺,不能依賴眼睛。”
我不信:“你說得也太神了吧?”
師父尚未答話,又有四雙眼睛突然停頓,緊接著直射而來。四匹狼差不多將我們兩人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分四個方向攻擊。
我與師父剛才是肩並肩走進狼群,現在變成背靠背站著,這樣就露出了一個破綻。因為師父隻有左手,而我是右手用劍,所以我的左邊便沒有防衛力量。
師父再次發令:“左轉,出劍,得手後蹲下。”
我依令而行,將左邊一匹狼刺殺,同時蹲下。師父將右邊一狼殺死後也蹲下。另外四隻眼睛恰好從我和師父的頭頂越過。
我聽到狼群起了一陣騷動。然後更多的狼眼就像流星,又像箭尖,密集地向我們射來。這一次我根本沒數清有多少匹狼發動了攻擊,心下一涼,覺得這陣勢無法破解。
師父大喊:“前衝。”
我立即朝前跨出數步,劍尖刺殺了迎麵而來的一隻狼。鐵劍再向右一揮,將另一匹狼劈為兩半。
我左手一陣火辣辣的痛,從肩膀到手腕,估計已被抓得鮮血淋漓。但就在這時,我恰好脫了群狼攻擊的中心,前麵有十數雙眼睛,大概沒料到我與師父會突然分開、前衝,在我的衝擊下後退數步。有幾匹反應快的狼立即猛竄過來。
師父再次大喊:“左奔,中間會合。”
我向左狂奔,劍尖前指,刺進了一匹狼的兩眼之間。回手再將左邊擋路的兩隻眼睛劈開。我看到左前方有另外兩雙眼睛落地,左肩感覺一緊,與師父靠在一起,心裏頓感安全。
師父問:“怎麽樣?”
我答:“我左臂被抓傷了。”
師父問:“撐得住嗎?”
我答:“沒問題,傷口應該不深。”
師父說:“必須主動出擊,打亂它們的陣形。沿地呈圓形滾出去,原地會合。”
我向前一撲,有一雙狼眼被我擊落。另外兩雙眼睛倉促之間後退兩步,立即一左一左合攏。我滾向右邊,刺尖上指,一雙狼眼睛立即閉上了。另一匹狼前爪在我左腿上一劃,又是一陣鑽心的痛疼。我回劍一揮,感覺到兩隻狼腿落地,同時聽到一聲哀號。我再次向右前方滾去,混亂中一劍斬斷一顆狼頭,刺穿一匹狼的肚腹,但自己背部被另一隻狼抓破。
就在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時,雙腳碰到了師父的亂發。我一躍而起。
師父問:“如何?”
我答:“我又添兩處傷。”
師父下令:“撤退。上三路,分頭衝擊,火堆邊會合。”
我與師父一左一右,呈半圓形分頭殺出,我手中鐵劍又刺又劈,殺死三匹狼之後氣力漸漸不加,招式開始失去章法。我將力氣集中在腳下,朝火堆跌跌撞撞奔了過去。
回到火堆邊,我右肩再添一處抓傷。還沒喘上一口氣,師父也已抵達。
我不顧大俠的儀態,把劍一扔,一屁股便坐在火堆邊。自從做大俠以來,今晚是受傷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狼狽的一次。雖然活著從狼群中走出來,但我心有餘悸,實際上心跳比剛才衝殺時更為劇烈。
師父渾身上下,隻有右腳褲子膝蓋部位被抓破一個大洞,並無血跡,看上去沒有傷到皮肉。形象上,他一頭灰發比較散亂,而且滿身灰塵,那是在地上翻滾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