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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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想插入幾句廢話,簡單總結一下我對師父王大的觀感。因為到現在為止,這個人對我而言仍然是個謎。為了解開這個謎,我必須時刻總結和修正自己的感覺。

    不管師父以前在江湖上叫什麽威風名字,既然他在我麵前自稱王大,我也隻能如此稱呼他。背地裏講故事時直呼其名,口頭上,心情好時叫師父,心情不爽就稱老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我們兩人陰陽相隔。至於他的真實身份和江湖地位,我後來並沒有費多大的周折,便弄得一清二楚。隻能說,一切都讓我非常震驚。此是後話,為了簡便起見,此處先不展開談。

    王大性情多變。這是我對他的第一感覺,也是非常強烈的感覺。初見時,他完全是個落魄老人,枯槁悲戚的麵容之下,偶爾閃現幾縷慈祥之光,在我看來,那是長輩麵對陌生晚輩時,應有的普遍樣子,並無什麽特別之處。我還發現,他看我的目光裏,除了那麽一絲驚奇之外,似乎沒有多少主觀情感,既沒有痛恨,當然更談不上憐愛。

    接下來兩人語言上起衝突,他要與我比武,瞬間變得凶神惡煞,一副絕對無法妥協的態勢。雖然後來他表明隻是試探我武功深淺,但是很難說他當時的神態是假裝出來的。我的感覺應該沒有錯,他骨子裏透露出來的威懾力,把我嚇得脊背發冷。我那時撒腿奔逃,並非完全因為被打得疼痛難忍,更多的,是因為氣氛可怖。

    再後來,我強充了一回硬漢,沒經腦子仔細評估,直接說對誰都不願屈膝下跪,但話剛出口便後悔了,害怕這家夥對我施壓折磨。沒想到的是,他瞬間又殺氣頓收,情緒和氣氛回到起點,重申一定要收我做徒弟。

    用暴力的形式,強行要求收別人做徒弟,這在江湖上大概是絕無僅有的現象。坦白說,到現在我也沒搞清楚他的用意何在。但是,在狐疑不定的同時,有一種本能告訴我,他對我的危險基本解除。

    從表麵上看,王大應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數時候神情嚴肅,不怒自威,這大概也是他在江湖上給人的印象。像他這種人,按理來說,絕對無法忍受下屬或陌生人的語言輕佻,口無遮攔。但是,他卻以一種不可理喻的大度容忍了我。雖說我們確認了師徒關係,但是畢竟才認識了一天而已。

    我對他的嘲笑和譏諷,不像個徒弟,而他對我的容忍和語言反擊,更不像個師父。

    好了,閑話休提,回到剛才的場景。

    時間應該已過子夜,我身上的傷口疼痛稍減,疲勞卻更勝之前。放眼望去,火堆之外的世界,除了閃爍不定的狼眼,基本伸手不見五指。狼群還沒有退去的跡象,低沉的狼嗷聲此起彼伏。

    黑暗,嘈雜,深不可測,凶險無比,獨自身處這樣的環境當中,很容易讓人絕望。幸好,我身邊還有師父王大,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與一個無所畏懼的人結成同盟,總能看到希望之光。

    師父剛才以胸有成竹的姿態,說群狼以後不會再有這麽大的陣仗來糾纏我們。我在本能驅使下,立馬以一種戲虐語氣加以嘲笑,問他是否做了這群動物的頭領。言下之意,要麽他是一頭披著人皮的狼,要麽就是一個訓獸師之流的人物。但他不以為意,或許根本沒想那麽多,反而耐心地向我解釋起來。

    他的聲音也像狼嗷,低沉而帶點沙啞。

    師父說:“從情理上分析,第一次複仇往往盛怒而來,肯定出動了所有力量,試圖一舉成功。今晚一戰,讓它們明白,正麵衝突就算能報得了仇,自身也將承受難以估量的損失。所以,明天以後它們會改變戰法,不再與咱倆正麵交戰,而是緊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尋找合適的機會。”

    我反駁:“就算它們不攻擊,遠遠地將我們包圍起來,最終也能把我們累死。”

    師父很自信:“它們不會這麽幹的。就算真想這麽幹,實際上也做不到。”

    說完,眼睛並不看我,低頭觀察火堆,隨手添了一根木柴。

    我沉思良久,看著師父咬了一口狼肉,忽然間想通了他自信的原因,一拍大腿說:

    “沒錯,無論如何它們總有饑渴的時候。我們有了這些狼肉,省著點吃,足夠維持很多天,況且洞口旁就有一個小水井,雖然不夠洗澡,但渴不死人。而它們,頂多撐到天亮就得撤圍去找吃找喝的。”

    師父:“所以,撐過今晚,明天肯定很平靜。”

    我接話:“明天之後,它們應該會分成好幾拔,輪流監視我們兩個。”

    師父笑道:“今晚給了它們一個下馬威,此後力量分散了,就再也不敢靠我們太近,除非有了絕佳的攻擊機會。”

    我此時心情並未完全放鬆,卻故作姿態地大笑道:“如此,我們就可以時不時殺它一兩匹,作為儲備糧食。老王,沒想到跟著你混,天天有肉吃。”

    師父吃完最後一口狼肉,說:“現在,你進洞去睡覺,我先在這裏守著這堆火。一會我困了,進去叫醒你接替我。”

    我早就又累又困,巴不得聽到這句話,顧不上大俠的體麵和矜持,二話不說,立即站起身朝洞口走去。走到中途,才想起應該跟他客氣一下,畢竟他是師父,還一大把年紀,而我年輕力壯,又號稱江湖大俠。

    於是我回頭說:“師父,要不你先睡吧,我守著,一會叫你。”

    師父冷笑:“大俠,別死撐了,你流了這麽多血,早點睡覺去,養好精神恢複體力,天亮之前可能還有一戰。”

    我心裏又發顫:“我們不出擊,它們敢無限靠近火堆?”

    師父:“雖然不敢太過靠近,但是,你別忘了,它們盛氣而來,肯定不甘心就這麽撤圍而去。我估計,在天亮離開之前,會有一次合圍,它們很可能全體圍著火堆叫囂,表達憤怒和仇恨。如果被吵得睡不著,咱倆不如再來一次訓練。”

    我惴惴不安,說:“不用了吧,師父,讓它們叫喚幾聲、發泄一下也沒什麽。生命這麽長,天下這麽大,以後訓練的機會多的是。”

    師父冷然道:“不能違抗命令。睡覺去,醒後再戰。”

    我帶著十二分的不情願,走進洞中,將疲憊和虛弱的身體扔在草堆上。

    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特別安靜,我一覺睡到天亮,完全喪失了大俠行走江湖應有的警惕。群狼並沒有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刻合圍,這一點師父估計有誤。它們不知何時悄悄地撤走了。也許知道再次叫囂於事無補,弄不好還會損失幾個同伴,不如悄悄散去,吃飽喝足找機會再戰。

    其實它們這樣安靜地離開,讓我覺得更可怕,因為它們咽下所有的憤怒和恥辱,所引起的報複行動,將會更加殘酷和凶狠。我不知道下一次報複何時到來,這又是一樁懸而未決的潛在危險。

    我睜開眼睛一看天已大亮,伸了伸四肢,感覺渾身酸痛,然後努力站起身走到洞口,看見火堆依然明亮,師父卷縮在旁邊已然睡過去。他應該是在群狼的聲音消失之後躺下睡著的。我走到他身邊,看到這個老人一臉倦容,深深的皺紋裏藏著許多灰垢。

    不管他以前在江湖上頭頂有多少光環,都已消失殆盡,他現在跟一個普通的老人沒什麽兩樣。

    我不忍心叫醒他,獨自朝昨晚交戰的地方走去。

    這裏方圓數裏之內地勢平坦,但草少砂多,晨光之下,地上留下很多雜亂無章的腳印。大多數是狼跡,中間稀稀落落夾雜著我和師父的足跡,有深有淺。還有很多大小不一、形狀不規則的血跡,顏色已變黑,分不出是人血還是狼血。我沿著昨晚群狼合圍的地方走了一大圈,心中漸漸湧起一陣陰冷的不安感覺。

    我沒有發現昨晚被我們殺死的狼。也就是說,群狼帶走了所有的屍體,包括殘肢。

    它們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勁帶走所有的屍體?

    我首先想到的,是狼群戰後心懷極度的憤怒和悲傷,不忍扔下同伴擅自離去。它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而來,早已準備一起承擔所有後果,不推脫、不逃避,就算死了,仍然要與大家共同進退。我覺得,它們帶走的不僅僅是屍體,還背負著更深的仇恨。

    狼群比江湖上任何幫派更嚴密、更義氣、更加同仇敵愾。

    我回頭撒腿狂奔,片刻回到火堆旁。師父仍然閉著眼,我大口喘氣還沒說話,他先問我:“有什麽發現嗎?”

    我喘氣奇怪地問:“你知道我去哪兒了?你沒睡著?”

    師父睜開睡,坐起身答道:“我要是睡著了就不知道你從我身邊走向哪裏,還怎麽做你師父?”

    我問:“你也知道狼群何時離去的?”

    師父:“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狼群帶走了所有的屍體,連一個爪子都沒留下。”

    師父歎了一口氣:“這點我早料到了,它們不會留下屍體給我們做糧食的。”

    我長長呼了一口氣:“怪不得它們要在最黑暗的時刻悄悄離開,是因為背負屍體,怕我們趁機追擊。”

    師父幽幽地說:“我沒料到的是,它們能這麽忍辱負重,一戰失利之後,便立即沉寂下去,然後等待最好的時機帶著死去的同伴撤離。”

    我說:“看來隻要我們不死,它們準備耗上一輩子。”

    師父沉吟了一會,神情冷漠地說:“這對你而言也許並非壞事。”

    我大為不滿:“老王,你又來了。天天被一群狼盯著,隨時可能會被撕成許多塊,這輩子再也別想睡個安穩覺,這能算是什麽好事嗎?你還說風涼話?”

    師父仍然冷漠:“你如果真要想做大俠,就不能活得逸。人必須有反麵力量的激勵,才不至於沉淪。你有了群狼這個敵人,在武功上就永遠不會鬆懈。你也不想永遠做個隻能欺負兔子和狐狸的大俠吧?”

    我感覺他說得有道理,可聽著就是不舒服。

    我歎道:“話雖如此,但被逼著做大俠,像趕鴨子上架似的,就算真做成了大俠,活得又有什麽意思?”

    師父笑了笑:“在殘酷的江湖上,你武功再高,也很難掌控自己的命運,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想追求有意思?闖蕩江湖即便可以看成一場遊戲,那也是它在玩你,而不是你玩它。你以後就會明白,每個人的江湖形象,實際上是這個江湖所塑造的。人就是這麽無奈。”

    我一時無話可說。師父開始烤狼肉,不久之後扔了一塊給我。我接著,張嘴咬了一大口,第一次覺得吃狼肉像嚼蠟,索然寡味。也許是昨晚吃得太多,仍未消化,也許跟現在的心情有關。

    他說:“吃飽一點,今天的任務,是去考察一下附近的地形,還得研究群狼經常在哪兒出沒。既然這是一場持久戰,我們就得對它們了解得很透徹。”

    一說到地形我就來勁了,炫耀道:“方圓十裏之內,我閉著眼睛能走幾個來回,什麽地方有幾個老鼠洞我都知道。”

    師父不屑一顧:“光知道哪兒有老鼠洞有什麽用。你從沒用戰爭的眼光分析過地形,你知道哪裏可攻、哪裏易守、哪裏能埋伏、哪裏能撤退嗎?”

    對這一連串的問題,我啞口無言。我這才知道,換一種眼光或態度,周圍的一切便都是那麽陌生。

    我隻知道,群狼每次都是從北而來,往西退去,荒原自北向西被它們踩出了一條寬闊彎曲的狼道。

    我還知道,從住所往東北大約七八裏的地方,有一座山崗,頂上是十丈見方的一塊平地,這是方圓十裏之內的最高點。山頂隻有西麵一條小道,那是我踩出來的;南北兩麵荊棘遍布,無路可通;而東麵是一個懸崖,下麵深不見底,我從來沒有下去過。

    我不知道的是,一年之後,那塊山崗頂上的平地,成為我前期江湖生涯的終結點。

    那裏,也是師父生命的終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