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君臣對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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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媽疼。”
信長走出評議廳之前,爆了一句粗口。評議廳內除了昏倒的熱田之外,所有人似乎都聽到了這句話。
丹羽長秀翻了翻白眼,看了柴田勝家一眼。柴田勝家在一旁一直保持叩首姿態緊閉雙目,裝作沒聽見。
旁邊的木下藤吉郎已經鬆開了昏迷過去的熱田惡來,轉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秋風掃落葉的蕭瑟景象訕笑著。
“主公有多長時間沒爆過粗口了...”前田利家看著被衛兵架走的熱田惡來,自言自語。
熱田在清州城內城特別設置的監牢裏,又昏了十天左右。這十天熱田因為長期處在陰濕的監牢,渾身上下重新被撕開的傷口不斷發炎,令熱田的體溫高燒不下。如果換做一般人,估計早已一命嗚呼,最好情況也是燒成白癡,但鑒於熱田身體構造異於人類,具有人造人恢複力超乎常人的優勢,終於在第十一天,再次蘇醒。
“渴...”熱田醒來之後覺得自己的雙唇都幹在了一起,隻是稍微動動,就扯裂流血。
“主公!你終於醒了!”
“來人!給熱田大人拿水和飯菜來!”
熱田睜開眼睛,覺得顱骨內似乎有三五個大漢在敲戰鼓一般,嗡嗡直響。他掙紮著起身,看見自己正處在一個沒有窗戶三麵是石頭封死的室內,他轉頭掃視,在結實粗大的木柵欄之後,看見了桔梗信之助和原田又次郎。
“桔梗,原田...”熱田理了理混亂的思緒,認出了二人。
“正是在下,主公!”桔梗信之助此時已經將頭頂的額發剃掉,年輕俊朗的臉上多了一份成熟。
“熱田大人...”原田又次郎猶豫道,此時的原田又次郎衣裝上已經有較大改變,他身穿武士甲胄,腰佩名刀,在背後背負著一個呈鬥笠狀的母衣。從那種特有的風土氣來看,顯然是剛從校場或者沙場歸來。
“熱田...大人嗎?”熱田惡來動了動身體,斜倚著一麵石壁看著原田。因為這裏是清州城內城監牢,所以比較幹淨,除了有些陰冷潮濕之外,並無髒汙。熱田接過由桔梗信之助遞過來的水碗,連喝了五大碗才稍覺解渴,又接過飯菜,開始吃飯。連續昏迷十天,體力消耗非常大。
原田默不作聲,隻是對著熱田正跪。
“原田大人已經被織田殿下吸納為黑母衣眾並提拔為足輕大將了。”桔梗信之助替原田開口回答熱田。“但是原田大人的忠心不用質疑,他每日都來探視照顧主公,甚至夜晚都不會離去。”桔梗頓了頓。“主公,你可是連續高燒十天啊!”桔梗並沒有說出後麵的話,沒有說出是所有人包括原田在內都以為熱田已經不能活下去後,才接受信長變為直臣的提議。
“又次郎,是這樣嗎?”熱田雖然此時仍舊極度疲憊,但仍然強打精神看著沉默不語的原田又次郎。
“熱田大人,對不起!”原田對著熱田稽首。
“不必如此,大家都是為織田家效力。你能有一個更好的發展機會,身為你的故主,我也會非常高興。”熱田坦然道。“我們是怎麽從伊祠砦回到清州城的?我記得我已經被砍倒了。”熱田的腦袋稍微有些條理後,便問出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主公您昏倒之後,是原田和在下解救並牢牢護住。在已經被占領的伊祠砦中,本以為已經無法生還,正準備切腹追大人而去的時候,鬆平軍有一員將領叫...”桔梗一時間想不起來。
“本多平八郎忠勝。”原田緩緩說道。
“對,本多平八郎忠勝,他拿著一杆非常長的長槍。”桔梗說。“他看到我們有切腹的意思,高喊刀下留人,並坦誠說曾經主公放過他一命,身為武士有武士的準則,所以在征得總大將酒井忠次首肯的情況下,就以沒收我們武器為前提,將我們也釋放了。”桔梗說道這裏歎了一口氣。“等我們回到清州城之後,發現清州城根本沒有援軍出發。織田殿下似乎不在乎那麽一個小城砦,和我們。”
“放肆。”原田輕輕說了一句,不過似乎並未真的想要製止桔梗繼續說織田信長的不是。
“雖然織田殿下冷血,但是知道了我們駕著你回到清州城之後,似乎很高興。還跟我們說要好好賞賜我們和主公。”桔梗回想著織田信長跟自己提出讓自己做他小姓近侍的想法。
“賞賜?”熱田動了動背部的肌肉,時至今日有些地方也並未完全愈合,依舊在隱隱的疼。“還有誰被織田信長吸納了。”熱田長出了一口氣,以望向無窮高的天空的眼神,看著一人多高的陰冷石製天花板。
“木下藤吉郎因為多次采買修城有功,被提升為足輕大將。毛利新介和原田大人因武勇和功績被吸納為黑、赤母衣眾。”桔梗慢慢說道,生怕傷害到熱田。
“你呢?”熱田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辛酸。自己視他們為至親,沒想到自己隻昏迷了十幾日,昔日的情誼就他們心裏蕩然無存。不過轉念一想,人往高處走,這本來就無可厚非。熱田吸溜了一下鼻子,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原本隻是一張白紙的人造人的此時正變得越來越有“人樣”,並開始接觸世態炎涼。
“在下本是漂泊無依,朝不保夕的流浪幼犬。主公您肯不看出身收留在下當武士,已經令在下感動莫名。”桔梗似乎想到了什麽過去,眼眶有些紅。“如果主公有什麽不測,在下便僭越一次,借用主公的名姓,替主公活在世上,其他並無他想。”
“...”熱田惡沉默著,什麽也沒說,一滴濁淚悄悄滑過瘦削的臉頰。他回想著那個跪在自己家門前一夜,有著鷹隼一般銳利目光的流浪少年模樣,此刻已經無法與麵前的桔梗重合。雖然桔梗的出身他從不提起,隻是在大家追問的時候說是賣油郎的兒子,但是對於這樣低劣的謊言,熱田是不信的。如果不是有堅定信念或者強烈的意誌和宿命感的武門之後,就不會有那種銳利目光。
也許,桔梗信之助和自己是同類人。熱田惡來心想。背負著宿命,隱藏一身的秘密,羈絆於現世的命運。
“咳咳。”熱田惡來調整了一下情緒。“毛利新介呢?”熱田隨口問著其他人的情況,他不想讓自己過於感動。但似乎原田和桔梗聽到毛利新介的名字的時候,表情不是非常好。
“怎麽了?”熱田問。
“他很少來。”桔梗答道。
“嗯...原來是這樣。”熱田噎住。下麵的話熱田不想聽。
“桔梗君...”原田向桔梗使了個眼色,身為織田家臣的他不適合在繼續說出一些有傷家臣之間和睦的話。
“哦,對了。”桔梗會意。“木下那個家夥真是個陰險的人。”桔梗滿臉的憤怒。“在下和原田大人在織田殿下內城評議廳隔間等待被召見的時候,聽到室內藤吉郎正在向主公提議說殺了主公!”桔梗壓低聲音,他不想這些話被牢房其他人聽到,節外生枝。
“藤吉郎?他怎麽說的?”熱田腦袋一充血,有些眩暈。
“藤吉郎這家夥建議織田殿下盡早除掉主公,形容主公猶如妖刀村正,鋒利無比但卻會傷害主家。”桔梗道。“不過織田殿下並未采納,僅是大笑。”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原田看似在一旁自言自語,其實是不著邊際的提醒熱田小心為上。
“嗯,知道了。”熱田淡淡的回應。“我有些累了,你們先回去罷。”熱田倒在幹草堆裏。
“是!主公!願主公貴體安康!”
“恭願熱田大人逢凶化吉。”原田和桔梗一同行禮離去。
熱田嚐試著在蓬鬆的幹草堆裏活動全身肌肉筋腱,估算著身體還有多少程度的傷痕沒有恢複。說實話,熱田並不相信木下藤吉郎會如此陰險,雖然木下藤吉郎想要上位的野心極大,但在剛剛被提拔的現在,以他的城府似乎不應該過多的樹敵。但更不相信桔梗和原田在說謊蒙騙自己...
熱田之前的人生中,從未遇到過如此複雜的事情。從未遇到過如此複雜的人性。他現在腦袋很亂,不知道可以相信誰。曾經相信的那些人如今一個一個離他而去,曾經相信的事情似乎是如此易碎和遙不可及。熱田躺在幹草堆上喘著粗氣,織田信長,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熱田惡來,你到底想要些什麽?來到這裏,並加入了織田家,難道隻是因為“母體程序”一句堅持活下去的指令?不,並非如此。最起碼不僅如此。
一團溫暖的火焰似乎燃燒在熱田的胸膛裏麵。他活動著手腳,全身的骨骼在他的扭動作用下劈啪作響。身為人造人,他從未有過“自己想要做什麽”這樣的概念,隻是一味的按照程序設定和指令來執行,在伊甸園暴動後,自己一個人來到桶狹間。那時候完全憑本能殺戮,憑原始的本能接受織田家的邀請,並根據最初級的情感來支配動作。包括訓練那幫後來被自己視為親人卻一一離去的足輕,還有僅憑一怒就殺死的信長小姓。直到後來被發配伊祠砦,夜襲植村新六郎率領的鬆平先鋒軍之後,“自己想要做什麽”這個概念才慢慢在熱田的腦海裏浮現。
“想要死戰”。於是熱田惡來率領一十四人死守伊祠砦,在素有三河武士模範稱號的酒井忠次率領的五百鬆平慣戰之軍的進攻下,死守伊祠砦。
“不想有人死”。才會在回到清州城之後,每每夢到向部下下令撤退而不是死戰的命令。
“想要為死去的兄弟爭得應有的榮譽和忠義”。在這樣的信念驅使下,熱田甚至不惜給了素有暴躁易怒印象的織田信長一個勾拳。
圍繞這三個最突出的想要,熱田還有無數個從未有過的衝動和欲望。他想守護,他想占有,他想要...猛然間,他覺得自己還是人造人的時候,那根本不算活著,而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有靈魂的活在世上。
熱田感到自己的靈魂中,有些東西正在覺醒。憑借自己的武士信念,在這紛亂喧囂的戰國之世,究竟能夠體驗到怎樣的人生?熱田的雙眼漸漸褪去了汙濁和茫然,有了明亮之色。
“熱田。”在不知不覺中,已是深夜,月色的清輝從地牢大門處照進過道。在木柵之外,悠悠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
熱田心下一凜,因為此時傳來的,不是別人的聲音,正是信長本人的聲音。(據佛羅伊斯所記載,織田信長高且瘦(再次引注,高且瘦根據其他日本人對比,信長身高160cm到170cm上下),胡須稀少,幾乎不飲酒,五百公尺之外就能聽見信長的聲音,可見聲音極其尖銳。)
熱田翻身而起,滿頭亂發的坐在牢房地當中。(因為熱田強烈反對別人為其剔去額發,所以目前他仍然留有頭頂的長發。)
“開門。”織田信長的身影出現在木柵之外,跟隨他的隻有一個守衛牢房的足輕。
“可是,織田殿下...”那名足輕在猶豫,在他看來織田信長一個人深夜來到這個嗜血成性的好戰狂牢房裏,似乎有非常大的危險性,而一旦織田信長在這裏被挾持成為人質,或者幹脆就死在這裏,自己全家都會被斬首示眾。
“住口!開門!”織田信長顯得有些不耐煩。在他的壓迫下,那名守衛足輕隻好將木柵門打開。“去取些酒來,拿兩個酒盞。”織田信長吩咐道。
“是!”守衛牢房的足輕哪敢怠慢,立即大聲應答並退下。
織田信長向熱田的牢房裏望了望,在監牢過道上燃燒著的用來照明的火盆所發出的光芒,沒辦法完全照亮熱田的整間牢房,在影動的火光映襯下,熱田魁梧壯碩的身材雖然盤坐在地上,但是仍然顯得極具壓迫力。最令信長感到猶豫的,是熱田臉上的一雙眼目,沒有絲毫的波動,猶如殺人如麻的惡鬼一般。
“哈哈哈。”織田信長以大笑三聲來掩飾自己的猶豫。
熱田就盤坐在地上,並沒有起身迎接。他看著信長大踏步的走入自己的牢房,並在自己麵對麵的地方也盤坐下,確實有些吃驚。
其實,連信長自己都有些吃驚,但身體卻自然而然這樣做了。
熱田不動聲色,直直看著織田信長的雙目,而織田信長也以那種鷹隼般的銳利目光回視著。
織田信長,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熱田惡來想道。他看著織田信長尚有些腫脹的左臉,心中數個想法閃電般掠過。
劫持他,然後逃出去?熱田惡來非常相信以自己的身手可以做到這點,但這似乎並不是一個上策。先不說是否能夠在清州城內城地牢帶著信長殺出層層足輕的守衛和包圍,織田信長也並非甘於受人擺布之人,一旦意外的情況出現信長或是死了或是逃了,自己將沒辦法活著離開清州城。
打暈他,然後逃出去?這個辦法似乎比前一個成功率要高,織田信長暈過去的時候不會叫衛兵,而當那個去清州町弄酒的足輕回來發現信長昏闕的時候,自己早就逃出生天了。牢房裏才這麽一點足輕守衛,熱田有把握一瞬間將他們盡皆殺死。但是,轉念一想,自己若是逃了,自己戰死在伊祠砦的那些兄弟就真真正正的背負了惡名,如果說毛利新介和原田又次郎離開了自己讓熱田感到心寒的話,那些戰死在伊祠砦的兄弟們,他們到死,還是忠於自己的。這令熱田無法下決心。
“熱田惡來!你在想什麽!”在一旁的織田信長有些按捺不住,他發現熱田不斷的上下打量他,就像那種猛獸看獵物一般,並且不住的盤算,感到心下有些寒意,他下意識的將手搭在腰間那柄在桶狹間繳獲的,今川義元的愛刀【左文字】上,大聲喝問。
“主公!在下之前多有冒犯!罪該萬死!”熱田惡來猛的向後一躍,跪地叩拜。先看看織田信長深夜獨自一個人前來是怎樣的用意再作決斷吧,熱田心想。雖然熱田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並不長,但經曆的種種背叛或者曲解等滄桑經曆已經讓熱田慢慢的有了些心智。
“...”織田信長在熱田剛剛躍起的時候一陣緊張,腰腿緊繃成隨時可以出刀迎戰的姿勢。但隨著熱田叩首認罪,織田信長的警戒似乎有些放下,但仍保持著右手扶刀姿勢。他冷冷的掃視著熱田,仔細品讀著熱田此刻的想法。如果織田信長十分容易相信表象上的東西的話,他也活不到今天,早就翹了。
氣氛一直僵持著。許久,直到那名去城下町買酒的足輕都回來了,在木柵外高聲回報信長時候,信長才讓熱田起身。自己則慢慢麵向熱田後退,接過足輕手裏的酒瓶和酒盞,席地而坐,將兩個酒盞擺在自己麵前和熱田麵前,斟滿。
“熱田,你還記得桶狹間嗎?”信長端起酒盞,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