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君臣對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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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田,你還記得桶狹間嗎?”

    室內忽明忽暗的火光之影,讓信長臉上看起來陰晴不定。熱田不明白織田信長為什麽要問這個,但僅憑他在深夜隻身前來這一點,熱田就料定信長不會因為前些日子的冒犯而處死他,最起碼在今夜不會。

    “嗯。”熱田的眼神有點恍惚,他記得。記得那卷天蔽日的烏雲和狂潑而下的豪雨,記得桶狹間一帶泥土裏帶有的腐爛和血腥的味道,更記得那一場決定了自己命運的死鬥。如果,當時他幫的是今川義元,那麽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是高官厚祿,還是早已人頭落地?很可能,是後者,以自己如此莽直的性格。熱田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意外。他毫不掩飾的直視著織田信長,由始至終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做錯的地方。

    織田信長仔仔細細的看著熱田的表情,想在他的表情上找到一些熟悉的,那些曾冒犯過自己的家臣入獄後哀求自己的表情,但是信長很失望,熱田的表情好像居然在說,錯的不是我。

    “那場戰鬥,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織田信長以手掌摩挲著腰間佩刀的刀鞘側麵,那柄佩刀,正是今川義元的愛刀,左文字。“也多虧了你的武勇,那場戰鬥,拯救了我織田家,不,我信長的氣運。”信長的眼神中有一些東西,此時的熱田尚且無法讀透。等到他也有那種眼神的時候,信長已然不在人世。“亂軍之中,我曾以為真是熱田大明神下凡。”織田信長自嘲的笑了笑。“雖然有人傳遞軍情向我報告今川義元本陣的方位,但當時率絕對劣勢的兵勢出兵,現在想想,正是如同你死守伊祠砦時候的情形一樣。寧願死,不願輸。”

    “誠惶誠恐。”熱田學著柴田的姿態表示謙遜,那動作那語氣簡直如出一轍。如果說熱田之前諸多魯莽的行動可以視為人造人熱田並不了解人間是非而莽撞而為的話,如今熱田正在不斷進步。熱田隻是不懂,而不是笨。

    “哦?”織田信長有些詫異,他感到今夜接觸到的熱田惡來,跟以往那個敢在評議廳跟自己揮拳的莽撞憤青有些不同。“在今川義元舉兵上洛,要經過尾張這個消息傳開之後,許多家臣都暗地裏向今川方麵暗通款曲,甚至更多的在尾張國內沒有領地的武士幹脆投靠了今川。而有的在尾張國有領地的武士,為了自己的知行領地的安全,才不得不跟隨我信長一起作戰對抗今川。”織田信長的眼神裏光華一閃。“你為什麽會為我織田家,為我信長作戰?”

    試探。熱田心裏猛然蹦出兩個字。自古以來臣擇君,君擇臣,君臣互相選擇的時候,最常見的就是試探。熱田明白信長並非常人,如果一味的歌功頌德露出阿諛奉承的猥瑣相,說不定信長反倒會生氣得甩手而去,所以熱田放任自己莽直的性格,憑心而言,是否能繼續在織田家,全看今夜的對話。

    “碰巧。”熱田直視著織田信長的雙目,讓信長能夠一眼望到熱田的心底。

    “碰巧?!”織田的表情似乎很吃驚,然後有些忿忿。不管是哪位君主,聽到這個答案一定會大為不滿。

    “嗯,碰巧,有個今川武士率先攻擊我。”熱田惡來點了點頭,在織田信長感到受到羞辱正欲起身離去的時候,熱田大聲道。“就跟桶狹間主公您討死今川義元一樣。”

    “嗯...說下去。”信長又坐了回去。

    “在下本是明國武官,因為家中受到朝中重臣誣陷而被誅連九族,遂乘舟渡海以避禍事。”熱田惡來翻著白眼編瞎話,如果在這個時刻不將出身講明,或者給出一個像樣的答案,織田信長是不會繼續留下他一條命的。“後來在東海道一帶因舟船被風浪擊散,全家橫死海中,而自己則幸運的漂流到海邊,並輾轉求生到桶狹間群山中,巧遇那一場死戰。”伊甸園計劃,就是明國之後不知幾百年,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大國研發的計劃,自己這樣說,也不算欺騙。他這樣想著。這個世界上最高明的謊話,就是自己也相信的謊話。“這不也同樣是很巧的事情?”熱田頓了頓,他觀察著織田信長的表情。很明顯,信長此刻並不完全相信熱田的話。熱田不動聲色的看了看牢房外,他注意到在牢房木柵之外,那一片火光影綽旁邊,似乎有許多人影弓腰屈膝,似乎在等待某種指令。

    “叮。”熱田聽見了極其細微的抽刀聲音,他看了看若無其事的信長,心想信長不愧為亂世風雲兒,看來今夜如果不能談攏,織田信長大有就地將自己斬殺以絕後患的狠辣考慮。

    “我不信命,但冥冥中似乎總有某種安排是人類無法逾越的。如果在未來,主公您可以稱霸天下的話,在桶狹間中的遇見,一定是命運有意為之。”

    織田信長想起熱田惡來在桶狹間之戰裏的表現,如果不是熱田將護衛今川義元的旗本武士殺死大多半,那麽自己帶著那麽一點普通足輕,是否能在今川義元上馬逃離之前將其斬殺也未可知。於是他稍微點了點頭,算是肯定了熱田的話。

    “難道主公您還害怕命運的安排嗎?”熱田惡來提起酒壇給自己倒了一盞酒,一飲而盡,如此三次,覺得太麻煩,幹脆就抱著小酒壇狂飲。“怕敵人,怕家臣,怕命運,還談什麽領兵上洛?還談什麽統一天下!”

    “說得好!”信長一拍大腿,劍眉倒豎,信長素有麵如美女之稱,可見其俊朗,此時更是在俊朗之上,多了幾分英氣和銳氣,令人隻是看看就忍不住有折服之意。“我倒要看看,你這上天派來的武士能夠有怎樣的一番作為!”信長拎起另一隻酒壇,也開始仰頭狂飲。

    “人間五十年,相較地與天,猶如夢幻般。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焉?”熱田也許是因為酒興,他在喝光了三壇清酒之後猛然起身,以手代刀,跳起了幸若舞,這也是信長喜歡的一段。熱田的動作舞姿,猶如戰場之將,大開大闔,有一種斬將破軍的豪氣。

    信長看著熱田的舞姿,忍不住也加入了其中。也許是因為醉了,也許是因為某些曾經在心底的東西複活了。自桶狹間之後,雖然自己戰勝了今川義元,收複了大部分尾張國,但是聲望日隆的背後,諸多的壓力也隨之而來。鬆平不斷進攻著自己南尾張的領地,北方還有齋藤義龍虎視眈眈。“怕敵人,怕命運,還談什麽領兵上洛,還談什麽統一天下?”他自顧自的說著,起身,開始與熱田共舞。

    “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一度生を享け、滅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