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u艇絕處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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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艇裏死一般的寂靜,艇員們像擱淺在岸邊的魚,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空氣。臉白得像吸幹了血水的豬肉,而他們的鬥誌也一點點被吸幹。一名水兵給克裏默拿來氧氣罩,被他狠狠地扔到別處,正好掛在一個閥門上。

    克裏默撕開了讓他覺得憋火的兩個扣子,雙手抹去滿臉的汗水,望著紅色的深度表下達命令:“注意了。準備:1234號水櫃排水。”命令被重複一遍,“1號停、2號停。”潛艇紋絲不動。

    “打開3到4號通風孔,3到4號水櫃排水。”“1、2、3、4、5、6,放——”潛艇禮節性地略微動了一下,尾巴稍微翹起了點,還是沒能從石頭縫裏拔出來。

    “1、2號水櫃注水。”

    “1、2號水櫃排水,3、4號水櫃注水,掌握節奏,同時進行”。克裏默渾身被水澆過一般,感覺汗水順著脊梁流到屁股溝裏。

    如此折騰了幾次,二副報告,壓縮空氣剩下不多了,勉強隻夠上浮一次。

    “好吧,把所有水櫃裏的水都排光。”克裏默扯開嗓子喊叫。

    “留下點,發射魚雷用”。大副急忙喊叫。

    但是,潛艇一點都不照顧主人的情緒,還是賴在那裏一動不動。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焦躁。

    接二連三的挫折,讓克裏默越來越煩躁,他高聲尖叫:“所有人到船頭。”

    潛艇裏成了開鍋的水,水兵們急扯白臉地流向前魚雷室,想用身體的重量讓潛艇動彈。

    喇叭裏又傳來細得失真的叫喚:“所有人都到船尾。”

    水兵們亂蓬蓬地躍過六、七個圓形水密門,穿越整個潛水艇,急如風火地衝向後魚雷室。

    “所有人到船頭集合,我說的是所有人,一個不拉。”克裏默站到聯接到潛望鏡上的通話管子前,一邊嗚哩哇啦,一邊掏出手帕擦汗,不時被疲憊不堪的水兵們左撞右碰。

    往返幾次後,潛艇還是一動不動,水兵們也累得一動不動。

    “除掉壓艙物,射空魚雷。”克裏默氣喘籲籲地命令。大家稍微動彈了一下又跌坐下了。他們實在太累了。

    “深水炸彈——”聲呐兵喊叫。水兵們一骨碌翻起來奔赴自己的崗位。

    克裏默渾身直冒冷汗,為了掩飾,他寬慰說,按投放炸彈的聲判斷音,水麵上隻剩下一艘驅逐艦了。

    “砰——”一顆深水炸彈在很近處炸響,大家趕緊抓緊夠得著的東西,卻發現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潛艇像焊在礁石上一般紋絲不動。

    該動的沒動,不該動的亂動起來。一顆拳頭大的螺帽狠狠咂進輪機手的前胸,他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輪機長抱著他急扯白臉地叫著:“救護兵,救護兵——”

    前魚雷長跌跌撞撞跑過來,在水密門口撂下一句“前魚雷室進水了”後急匆匆走了。克裏默急起直追,另一頭滿身油汙的機械師追過來報告說,電池組泡在水裏,需要排水。

    克裏默氣急敗壞地原地轉圈,屋漏偏逢連夜雨,另一名輪機手報告,方向舵被卡死。

    “用手動備用舵啊。”克裏默一個箭步衝上前,使勁搖動了幾下,方向舵並不因領導親自動手而改變態度。他拚命撓頭,在別人看來,他恨不得把腦花子都撓出來。

    傷兵仍然撕心裂肺地嚎叫著,克裏默猝然爆發:“叫他安靜下來。”救護兵馬上讓他安靜下來——猛然一拳頭將他打暈。

    潛艇裏亂成了一窩粥,水兵們拿著扳手、木棒、鋸子、錘子之類的東西橫衝直撞。叫罵聲、喊叫聲匯成一片。

    烏克蘭大副也急得團團轉,衝克裏默嚷嚷:“你倒是拿個主意啊,想當香腸料也得挑個時候呀。”

    克裏默臉微微紅了,衝大副吹胡子瞪眼:“如果不想當香腸料,給我到前魚雷室牢牢盯著。”逼視著他離開後自己風風火火衝向發動機艙。

    發動機室早成了水簾洞,頭頂上粗壯的管子接頭處噴出一道水簾,半個艙室都籠罩在水霧中。一個水兵手足無措地望著管子發呆,另一個雙手握緊拳頭閉著眼睛喃喃:“主啊!保佑我吧,帶走我的罪孽吧。”

    他看到機械師與助手鑽到底艙忙碌著,水已經漫過底艙,他們艱難地在水裏摸索。

    “克萊斯,伊萬諾夫,給我把頭頂的水止住。”克裏默惡狠狠吼叫。

    “艇長,密縫圈用完了。”一雙驚恐的眼睛偷望著他。另一人仍然緊閉著雙眼,一副超然於世的樣子。

    一股怒氣“忽”地衝上腦門,言出拳隨,“打你個王八蛋,上帝要你工作,而不是過早地去煩他。”又追趕著在另一個屁股上踢了一腳,“你豬腦花呀?不會砍些木頭楔子打進管子接縫裏呀?”

    助手拿著手電筒照映在水裏,一個身影在水底挪動著,半晌,機械師從水裏鑽出來,從麵罩裏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燈光太弱,水裏什麽都看不見。”

    克裏默風風火火地跑回自己的小房間,掀開床鋪,拿起手電筒瘋狂跑回機電室。兩支手電筒光算不上耀眼,但也足夠讓機械師擰緊螺栓。

    “不要擰壞了螺栓,不然完蛋了。”克裏默朝水裏喊叫,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

    一個半小時後,下麵的漏洞堵住了,那兩個活寶也用木楔子基本上堵塞了水簾。水兵們咋咋呼呼地站成一隊,手裏拿著五花八門的容器——從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到廁所裏的活動馬桶,把艙底的水轉送到控製室,再從那裏的地漏流進水櫃裏。

    水落石出,近一半電池破碎了,現在當務之急是死馬當活馬醫,把所有剩下的電池組串聯起來,勉強開動潛水艇——假如潛艇能從礁石間逃脫的話。

    派去找導線的人空手而歸,機械師罵罵咧咧:“我們有許多價值25000帝國馬克的魚雷,卻沒有價值5馬克的導線。”

    他重新鑽進水裏,摸索了很久,從壞了的電池組上卸下些長短不一的導線,艇長與幾個人把導線接好,再找了些捆紮電池的繩子,機械師與助手又忙活了好半天,上來時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

    大副“噔噔”地跑過來報告,前魚雷室的水止住了。他的胳膊肘兒在滴血,還不忘擠兌克裏默:“艇長先生,我都掛了彩了,看你一塵不染的樣子,你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吧?”

    克裏默已沒有心情跟他計較,雙手拄在機器上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空氣,脊梁上流淌的已經不是汗水,而是幾十根鋼針。

    大副貼過來提醒他,聲呐探測到艇艉幾十米處有障礙物。

    克裏默上下打量著他,一臉的不信任。

    納粹德國黑海艦隊的潛水艇裏,一般由俄羅斯或烏克蘭人當副手,這些是駕艇投誠的有功人員,或是留用的技術骨幹,克裏默平時看不上烏克蘭大副,並不是因為種族觀念——他本身就是德國與法國的混合物,而是他的自命不凡,加入德意誌中普魯士國籍後更是尾巴翹上了天。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家夥往往有點鬼點子。眼下,他正在賣弄他的鬼點子:“向礁石發射魚雷,依靠衝擊波把潛水艇弄出來”。

    “行嗎?”克裏默心動了,開始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大副挺著胸脯誇耀:“我在黑海當艇長時就這樣幹過。”

    “你不是在黑海艦隊247號潛水艇上當過政委嗎?”克裏默揭他的短,但臉上的表情跟笑岔氣了差不多。不管怎麽說,這個前政委也算是獻計獻策,至少也能算個餿主意。隻是自己為什麽沒想到呢?

    大副訕笑著:“你知道在第三帝國,政委是敏感詞。人家好歹也當過艇長的”。

    “還好意思拿艇長說事,無非是因為酗酒,發配去指揮p型《真理報》級玩具小潛艇,排水量是可憐兮兮的955噸,手底下隻有18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政委。”克裏默擠兌他,因為感激而擠兌。

    “屁的政委,排級指導員,你懂不懂?”大副有口無心地咕嘟著,急不可耐地到後魚雷室督戰去了。

    “壓縮空氣夠吧?”克裏默磨蹭著,仿佛麵對一座黑屋子,又如站在萬丈深淵邊上。

    克裏默把軍帽甩到地上,兩手握緊手柄時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像下了很大的決心,眼睛湊到潛望鏡後麵。

    在200米深的水裏自然什麽也看不見。習慣性地握著潛望鏡手柄,大聲喊叫:“後魚雷室注意啦:5號、6號發射管裝填魚雷……發射!”

    伴隨著爆破聲,一股激流從後麵衝來,潛艇吱吱響著顫動了一下又不動了。他一拳頭咂到桌子上像狼一樣嚎叫:“四個發射管全部裝上魚雷,給我一口氣打出去”。

    “5號發射,6號發射,7號發射,8號發射。”後魚雷手們瘋狂按動發射按鈕,四發魚雷掀起的巨大浪湧把潛水艇衝得東搖西擺,在船員們的狂呼亂叫中,卻又慢慢平息下來。

    潛艇裏的空氣已經達到不堪忍受的地步,活人不能被活活憋死,克裏默撕開所有的扣子,敞開上衣嘶叫:“再次發射,全部打光。”

    “走啊,老處女”一個小夥子怪叫著暈倒,爬起來後喃喃:“求你了,我們到水麵上吧”。

    沒有爆炸聲,剩下的兩枚魚雷玩起了失蹤,消失得無影無蹤。

    克裏默狂躁地踢了一腳,他一腳踢在鐵疙瘩上,要在平時,他定然會雙手抱著腳滿地轉圈,現在無知無覺地站著,仿佛一具僵屍,連植物都打不過的僵屍。

    潛水艇裏散發著墓穴的氣息。大副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沮喪之極的神色,在大家眼裏,他變成了一股擾人的空氣,商量好了對他視若無睹。

    大副低著頭,他有罪!他給了大家本不存在的希望,拿走了最後的信心,臨死前知道了什麽是狗咬尿泡——空喜歡一場。

    一切努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到了這個份上,克裏默大徹大悟了,他不再狂躁,隻是仰頭閉上眼睛,像入定的和尚,更像與世無爭,超凡入聖的高僧。他想起天真無邪的童年,活蹦亂跳的青年,想起初戀的情人,想起法國母親。兩股熱淚流過臉頰,進入微張的嘴裏,冷冷的,鹹鹹的。

    一切定格,一切戛然而止,空氣凝固了,所有人都用一種古怪而酸楚的眼神看著艇長,看著吸幹了鬥誌與激情的克裏默用一種拖遝的步子邁向左前方的艇長室,到掛簾跟前時,他站住了,轉身呆呆望了一回潛望鏡——他數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熱望。

    他伸出一隻手拭去噴湧出來的淚水,然後在拉開掛簾時轟然倒了下來。

    沒有人過來攙扶他,大家已經沒有力氣了——不光是四肢無力,心也疲軟了。

    大家等待不可逆轉的宿命,有人自殺。不知誰播放了莎拉?亞當斯姊妹的基督教讚美詩歌《更近我主》:“我快樂如生翼,向上飛起,遊遍日月星辰,翱翔不息,我仍將詩唱吟,願與我主相親,願與我主相親,與主相近……”

    伴隨著天韻的升起,船員們的祈禱像一陣波濤,祈禱詞五花八門,集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新教之大成,本篤會的二副淚流滿麵地念誦:“主在福音上說:凡聽了我這些話而實行的,就好像一個聰明人,把自己的房屋建在盤石上。水衝,風吹,襲擊那座房屋,它並不坍塌,因為基礎是在盤石上”。

    現實情況也是如此:潛水艇的基礎也是在盤石上,被牢牢卡住並不坍塌。

    克裏默掙紮著爬進艇長室,拽著盥洗盆崴崴顫顫地站起來,右手伸向桌子、確切地說,是盥洗盆蓋子上的那張照片。

    他深情地凝視著照片,照片上他與妻子穿著滑雪服,戴著滑雪鏡,拄著滑雪杖,背著滑雪板,以征服者的姿態站在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上。可是現在,他注定要長眠在幾百米的海底世界。

    他閉上眼睛,但淚水依然奪眶而出。

    海麵上重新響起螺旋槳的嘈雜聲,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爆炸。狡猾的美國人留下了一艘驅逐艦,關閉機器一直在上麵守株待兔。萬沒想到從海底鑽出幾顆水雷,像磁鐵一樣追逐著驅逐艦,炸壞了方向舵,引爆了上麵的深水炸彈。驅逐艦屁股浸在水裏,頭朝天緩緩沒入波濤中。

    感謝上帝,感謝蓋德采夫少將。連綿不斷的爆炸震鬆了潛艇上的水雷,潛艇自救中發射了後魚雷,爆炸引起的巨大激流從後麵卷過來,遇到指揮塔後又翻卷過去,衝垮僅剩的羈絆,四枚水雷浮上水麵,隨波逐流,磁性屏蔽解除,像幾顆巨大的強力磁鐵一樣,順著驅逐艦的磁場跟蹤過去,吸附到驅逐艦上炸響。

    驅逐艦入水後形成巨大的旋窩,如翻江倒海一般。潛水艇跳躍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摩擦聲。陡然頭一輕,像軟木塞一樣衝上海麵。每個人撲到艙口上大口大口吞咽著空氣,渾身每個毛孔都浸泡在巨大的眩暈之中,直到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