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哀公子佛前上錯香 訪七叔府內詢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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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上莫栽荊棘,口中謾設雌黃。逍遙大地盡清涼,丹汞爐鼎自養。世事幹戈棋局,人情蕉鹿滄桑。浮雲富貴亦尋常,且把恩仇齊放。

    策馬揮鞭,心隨意行,喬鬆翠竹,曲澗小橋,甚是清雅,沿溪水穿山而下,分竹遠眺,可見一小村,名曰李家村。此地非是什麽世外桃源,可在十裏八鄉之中卻是名村,名緣何起?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李家村謂之名村之故大抵源於兩位能人,要問這二位能人是誰,一位是七叔,而另一位當屬二仙姑了。七叔與二仙姑之能為異於常人,話說七叔與這二仙姑同屬道門中人,都善陰陽八卦風水五行,過得是“朝花種南山下,夜看北鬥渡豐年”的清貧日子。二人淵源極深,這話兒還得從上一輩說起,七叔的師父葛老道與授業二仙姑的邱散人是一對老冤家,過得全是修煉爐火,參究內丹的日子。雖說是人出三界,不在五行,但偏偏二人從相識,到仙去,明爭暗鬥一刻也不曾斷過,說二人是敵,言過了。若說是友,也不屬實。其中緣由並不涉個人恩怨,無論功名利祿,究其根源大抵出自一個“道”字。於道術修行,彼此互相欣賞,卻又南轅北轍,葛老道仙去之時,也學周郎,頗有瑜亮之歎。不久,邱散人也駕鶴西遊,作為單傳弟子的七叔與二仙姑分別承了衣缽,本也欲仿先輩不問世事,一心參道,奈何世道亂了,鮮有布施,道術風水之學雖是變化無窮,趣味萬千,終究一時難以修成正果,坐化成仙,口還是要糊的。迫於生計,二人索性靠山吃山,七叔做起了觀風望水,占卜算卦的買賣,加之平日裏鄉村鎮舍多有婚喪嫁娶,那些選塚擇時之類的營生也多由七叔包辦,七叔宅邸雖偏,但深巷難掩酒香,名聲不脛而走,餘年,名號響遍十裏八鄉,竟頗有資財。二仙姑則開了間鋪子,買些元寶蠟燭香,紙馬香客,日子雖不豐盈,但總還過得去。兩人平日也有些走動,但礙於師輩間的矛盾,交也泛泛。轉眼多年,也各自相安無事。

    無事何來書,單說這一日,事兒就來了。

    嘭嘭嘭,三聲急促的門響,敲開了黎明前最後一抹黑暗,扣門的漢子胡亂的抹了一把額頭上淌下的汗水,接著隻聽院內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沉悶的咳嗽由遠而近。門開了,開門的是七叔。七叔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高挽發髻,兩道濃眉飛插入鬢,唇間微微有些胡須,身穿淡藍色粗布短衫,上衣似是還未來得及穿好,鬆垮的披在肩頭,足下趿拉著一雙半新的多耳麻鞋。漢子略遲疑了一下,緊接著拱手道:“我找七叔”。“我就是”,七叔打了個哈氣,強睜著惺忪的睡眼打量著漢子說。暮色之中隻見那漢子與七叔一陣耳語,耳語過後七叔衝院內喊道:“二娃,帶好家夥到鎮上吳老爺家中找我……”。七叔胡亂紮了腰間的帶子,隨著那漢子匆匆而去,鞋都沒來的及提。

    七叔掀開蓋在屍體身上的蘆席,仔細打量著院內並排躺著的兩具屍體,一個身穿杏黃色道袍,看打扮是個老道,另一具屍體身穿藍色衙役服裝,料來是個捕快。兩具屍體頭上都套著一個黑色布套,看不清麵目,七叔雖覺有些蹊蹺,卻也並不急於揭掉頭套。

    七叔先後扯開兩具屍體的衣襟,屍身發白,好像被水泡過一樣,皺皺巴巴,褶皺的皮膚下隱隱現出數個大大小小的黑斑,單憑肉眼就能看出來,那黑斑如潮水一般不斷向周圍漫延。七叔越看越驚,連連倒吸涼氣,不由自主地摘掉了套在屍身頭上的布套。

    正如七叔所料,兩具屍體的頭都像氣吹的一樣,似乎隨時都會爆裂開,眉毛竟然比常人長出寸許,像是被鍋底的黑灰塗抹過一般又粗又重,唇間紅中透黑,耳漲如鬥,從中緩緩流出淡黃色的膿液,腥的刺鼻。七叔不禁用食指掩住了鼻孔,隨後就意識到此舉似乎欠妥,順勢用食指假意捋了一下唇上的胡須。

    吳老爺見七叔眉頭緊鎖,來回看了幾遍卻始終一言不發,越發覺得事態嚴重。再也耐不住,清了清嗓子搓著手道:“七叔,您看這”。七叔看了看左右,沒吭聲。吳老爺會意,即道:“七叔,請到屋裏說話”。

    此時吳老爺已將七叔讓進待客廳來。小童獻茶,旋即退出,七叔早起以來水米未進,口中確有些燥了,優雅地抿了口茶,問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吳家上下篤信佛道,極是虔誠。本月初一,日頭剛然偏西,吳老夫人身子不爽,遂命兒子代自己往佛堂奉香,吳公子年紀尚幼,一時疏忽,竟將敬神的三柱香上成了四柱。當晚,吳老爺忽發一夢,夢中吳家已故的老太爺臥於棺中,神態安詳,胸脯起伏,好似正在安睡,不知何故突然睜開雙眼,坐立起來,張開血口,呲著滿口獠牙怪吼不止,瘋狂地揮動雙臂在棺板上抓撓著,那長長的指甲在棺板上無規則的刮動,發出嚓嚓的響聲,在縈繞耳畔,深入腦髓,久久不去,令人抓狂。吳老爺驚醒,衣襟已全濕透了,微微定了定神。思量時逢清明佳節,自己幾日來也正盤算先人祭奠之事,隻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發此一夢也非偶然,於是並不很在意,又睡下了。

    次日早飯之時,吳老爺言談間無意中與家人談及此夢,不說還罷了,說講起來隻驚得吳老爺連筷子都捏不住了。遇見過邪門的事,但沒遇見過這麽邪門的,吳老爺一家竟共同夢見此事,夢中情形如出一轍。吳老爺身為一家之主,自知不能妄言,嘴上安撫,心中已犯起了嘀咕,再也沒心思用早飯,暗暗盤算隻等料理好手邊的事情,墳前多伺候老太爺用些紙錢貢品,捎帶著念叨念叨。

    用過早飯,吳夫人照常到佛堂誦經禮佛,驚見香爐中燒剩下的四柱香柄,心中駭然。隻因上香是件十分講究的事情,自古就有“神三鬼四”之說,說白了就是燒三柱香為敬神,燃四柱香為請鬼。聯想起昨夜家人同做的怪夢,斷定是兒子上錯了香,誤將吳家老太爺的亡靈請了回來,當即慌了神,踉蹌著奔到廳堂細細與吳老爺說了。吳老爺聽罷隻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老話兒說:“請神容易,送神難”。這鬼的一請一送必然是難上加難,加之夫人添油加醋的一描繪,吳老爺再也坐不住,趕緊打發新來的管家周安去請位神棍巫婆到家中做個法事破綻一下。

    管家應喏而去,一邊走一邊暗暗嘀咕,自己初來乍到,哪裏識得此類人物,奈何老爺催得緊,倘若這營生若辦不好,恐怕飯碗也要砸了。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撞撞大運了。周安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亂撞,活神仙活佛爺的名號平日裏倒是沒少聽了,掛幌子晃鈴鐺,走街串巷,驅邪消災的主兒也沒少見了,偏趕上這個當口竟一個也尋不見,不由得暗罵晦氣。

    周安連打聽帶問,終於一無所獲,靜下心來仔細一琢磨,老子有雲:“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要想覓此等高人,或許還需去那繁華市井之中。拿定主意,徑奔鎮上最繁華的一條街走,煞費周折,終於在一家茶樓下的犄角處找到了一個打著“活神仙”幌子的算命攤兒,周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與那自稱黃半仙的老頭兒交談起來。

    黃半仙一見生意來了馬上端起架子,眯起眼睛,捋著山羊胡兒,不等周安開口,先搖頭晃腦的將自己吹噓了一番,說的自然是些觀風望水問前程,無所不能之類的話。周安精神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打斷黃半仙,問起了鎮鬼驅邪的事情。黃半仙一聞此話更來了精神,鼓著眼珠兒,唾沫橫飛地對鬼神之說大談特談,什麽南山抓過狼王,北山逮過狐仙之類的話更是滔滔不絕,周安眼前一亮,頗為信服,真好比久旱之田偶逢無盡甘露,也不避諱,低聲將吳府的事粗略的說了。黃半仙並不意外,揪著胡須神秘的一笑,慢條斯理道:“施主,吳家有此一劫並非偶然,不是我誇口,這事非我不行”。說著一抖袍袖,拉個架勢,似誦似唱道:“看老夫抖一抖這三把神沙,讓爾等瞧我如何倒反西岐”。吳安美的如吃了蜜似的,雙手一拍,連連稱讚,立即幫黃半仙兒收拾東西,神明似的接到吳府。

    黃半仙到了吳府如何吹噓自不必細表,隻等街上鼓鳴夜半,夫報三更,黃半仙擺好香案在吳老爺家的後院起壇做起了法事。你看那黃半仙閉目嘟嘟囔囔兀自念著咒語,手中的桃木劍緩慢地揮舞,突然一聲斷喝:“呔!”。喝聲未止,院中陰風驟起,立在門口觀看的吳老爺隻覺得脊梁溝兒發涼,悄悄地把門掩上了,睜一目眇一目偷偷從門縫往外觀看。黃半仙身前丈許處,青煙騰騰,隱約瞧見渺渺青煙之中有具男屍聳拉著腦袋,如風箏一般,飄在半空,左右搖擺不定。

    吳老爺心中雖懼,終究忍不住朝屍體臉上瞄了一眼。不看還則罷了,隻一眼直嚇得吳老爺如踏棉絮,體如篩糠,險些跌坐在地上。那屍體的五官爛的隻剩下一個血淋淋的黑洞,黑洞之中臥有一隻巨大蛆蟲,正蠕動著往外擠。那蛆蟲體型太大,窟窿又小,竟不能從中掙脫,越是如此越是奮力掙紮,每蠕動一下,那屍體臉部的皮膚就被撐的裂開些許,顱內的腦漿夾雜著黑色的血水隨著蛆身的蠕動噗噗的外湧,一聲聲似啼非啼,似笑非笑的怪鳴斷斷續續耳間回環,聽得吳老爺頭皮都要炸開了。黃半仙收了木劍,左手夾起一張符咒一聲低喝:“孽障,看法寶!”。抖手將紙符祭了出去,紙符破空而出,不偏不倚貼在屍體的額頭,當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紙符貼在屍身的霎那,屍體搖擺之勢立止,蛆蟲停止了蠕動,笑聲也戛然而止。

    黃半仙劍交單手,輕輕撣了撣道袍,麵露得色,擺手示意吳老爺出來。吳老爺深深地籲了口氣,哆哩哆嗦的推開房門,正待嚎啕,偏在此時,忽見黑雲遮月,天雷大作,一時間風沙四起,緊接著一道雷火從天而降,正擊在了屍體的頭顱之上,一股焦臭撲鼻而來。在場之人皆是一驚,再看貼在屍體上的靈符被焚,蛆蟲終於掙脫血窟窿,鑽了出來,左右一擺,就將男屍的腦袋掙落在地上,反客為主縮身鑽進腔子裏。黃老爺淒厲嚎道:“爹呀!”。黃半仙似乎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呆了,直到聽見吳老爺這一聲哀嚎方回過神來,朝著吳老爺大喝一聲:“這不是你爹,快回去!”。說著右手提的桃木劍已然朝飛來的屍體祭了出去,但似乎是出手慌亂,木劍一偏,未中屍身,反而重重的釘入院牆。

    黃半仙見勢不妙,將桌案之上的黃符一股腦兒的祭了出去,卻絲毫未見奏效。黃半仙一腳踢翻法案,稍阻屍體來勢,轉身就跑,豈料到那屍體也不閃避,直接撞碎迎麵而來的香案,徑取黃半仙。黃半仙手忙腳亂,並沒注意腳下,被台階絆倒,翻身爬起時,正被飛來的屍體撲住,黃半仙手刨腳蹬,使勁渾身解數竟難以得脫。腔中的巨蛆左右一擺,頭部緩緩四下張開,從中射出數條細長的肉須,釘進了黃半仙的麵門、脖頸,隻聽一聲尖叫,黃半仙身子抽出了幾下,已身歸那世。此時夜色正深,這一聲慘叫淒厲無比,吳老爺被嚇的怔住了,許久不敢出聲。

    說到此處,吳老爺心有餘悸,用衣袖輕輕擦拭了一下額頭的冷汗。七叔端著茶碗,不住杯蓋來回撥弄著茶葉,並不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吳老爺繼續往下說。吳老爺抿了一口茶接著講了起來。

    親睹此景,吳老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當下緊閉房門,不敢稍有響動,所幸那怪物隻在院中來回轉悠幾圈,便沒了影蹤,雖攪得雞犬不寧,卻也沒再弄出什麽大的亂子。

    直至次日天光放亮,黃老爺才找了幾個膽子大的家人夥著出去報了官,隨後本縣父母親來過問。隨行仵作驗過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聞聽吳家人講述此事經過更是嘖嘖稱奇,差人四下找尋未果,是日衙中尚有公幹,於是就留了兩名衙役在吳老爺家中蹲守查辦,縮身入轎自去了。書要簡短,隻說這夜,那鬼怪又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索了一名捕頭的命,於是便有了後話。

    (本章完)